第8章 家庭矛盾

厨房的计时器“叮”地一声,苏蘅刚把雪梨汤盛出第三碗,就听见客厅传来“啪”的脆响。

是拼图散架的声音。

她握着汤勺的手顿住。

下午刚拆封的恐龙拼图摊在地毯上,小明正举着三角龙的尾椎,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你看,这个角要卡进这里——”

“说了别晃桌子!”张女士的声音像被拧断的琴弦,震得吊灯都晃了晃。

她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屏幕亮着,“总部王总”的名字还在跳动,“没看见我在回邮件?满地都是碎片,踩坏了怎么办?”

小明的手垂下来,三角龙尾巴“嗒”地掉在地上。

他仰头看妈妈,睫毛忽闪着,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我、我小心了……”

“小心?”张女士扯松领带,喉结上下滚动,“上回打碎的马克杯还在垃圾桶里,你爸送我的那套骨瓷——”她突然住嘴,抓起茶几上的咖啡杯灌了一口,却被冷咖啡激得皱起眉,“去房间玩,别烦我。”

小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散在地上的拼图,忽然用力一推——所有碎片哗啦滑进沙发底下。

苏蘅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的水光,像要把眼泪憋回去,却还是抽抽搭搭地跑向卧室,房门撞出“砰”的闷响。

张女士的手机又震了。

她盯着屏幕上“王总”的来电,突然抓起沙发靠垫砸向墙面。

靠垫弹回来,露出底下藏着的拼图碎片,三角龙的眼睛正对着她,圆溜溜的,像小明刚才的模样。

“张姐。”苏蘅端着汤碗走过去,故意让瓷碗碰出清脆的响,“雪梨汤要凉了。”

张女士猛地吸了吸鼻子,抓起茶几上的抽纸擦脸。

苏蘅注意到她耳尖通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这是上周教小明的“情绪冷静操”,此刻倒被主人学了去。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张女士的声音发颤,“他才六岁,懂什么……可我今天在会议室坐了三小时,王总说调岗面试名单要刷掉一半,我桌上堆着八份报表,刚才去幼儿园接他晚了十分钟,老师说他蹲在门口数蚂蚁等我……”她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哽咽,“我连杯热咖啡都泡不好,算什么妈妈?”

苏蘅把汤碗推到她手边。

雪梨的甜香漫上来,混着张女士身上残留的咖啡苦,像生活里那点被苦涩包裹的甜。

她想起今早整理公文包时摸到的药瓶,铝塑板上的缺口;想起台历上被红笔圈了三遍的“下周三”;想起张女士上周翻儿童心理学绘本时,在“幼儿情绪识别”那页折了角。

“张姐记得上周小明为什么不肯吃草莓吗?”苏蘅在她身边坐下,“他说草莓籽像小眼睛,会看着他吃饭。你当时蹲下来问他:‘是因为草莓籽让你紧张吗?’”

张女士愣住,指节慢慢松开。

“刚才小明晃桌子,其实是想让你看拼图。”苏蘅拿起一片三角龙的背鳍,“他举着尾巴等你夸‘真厉害’,就像你夸他自己穿袜子、给流浪猫喂饭那样。”她顿了顿,“你说‘踩坏了怎么办’,他可能以为——”

“以为我更在乎拼图,不在乎他。”张女士突然抓住苏蘅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肤,“我上午签错了份合同,被王总骂得狗血淋头,回家路上堵了四十分钟,看见他在幼儿园门口蹲得膝盖都是灰……我明明该抱他的,可开口就成了责备。”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客厅只开着盏暖黄的落地灯,照得张女士眼尾的细纹像裂开的糖霜。

苏蘅轻轻抽回手,把汤碗往她怀里送了送:“你需要的是‘我现在压力很大,需要先处理工作’,而不是‘你在烦我’。小明需要的是‘妈妈刚才太急了,但妈妈很爱你’,不是‘去房间别烦我’。”

张女士低头盯着汤里的雪梨,果肉被炖得半透明,像孩子没说出口的委屈。

她突然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却在经过卧室门口时停住。

门底下漏出一线光,能听见里面传来抽鼻子的声音,还有很小的、闷闷的“呜”声。

“我去……”她刚开口,手机又震了。

屏幕亮起的瞬间,苏蘅看见锁屏壁纸——是张女士和小明在海边,孩子把沙堆成城堡,举着贝壳要往妈妈头发上插。

“王总。”张女士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前看了苏蘅一眼,“能帮我热杯牛奶吗?加颗话梅糖,小明最近爱喝这个。”

苏蘅笑着点头。

她望着张女士走进阳台,身影被玻璃拉得很长,像株在风里摇晃却不肯折断的树。

转头时,瞥见卧室门缝里有双眼睛——小明正趴在地上,透过门缝看客厅,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红得像颗小草莓。

她弯腰捡起沙发底下的拼图,三角龙的尾巴在掌心很轻。

等拼好这只恐龙,该去和小朋友聊聊“被妈妈凶了怎么办”了。

苏蘅捏着三角龙尾巴站在卧室门口时,门把手上还沾着小明刚才擦眼泪蹭的湿痕。

她屈指轻叩两下,门里传来慌慌张张的抽气声,接着是拖鞋踢到玩具箱的闷响。

“小明,“她蹲下来,让自己的眼睛和门缝里那道湿漉漉的目光平齐,“阿姨捡到了三角龙的尾巴,它说找不到主人会害怕哦。“

门“吱呀“开了条缝。

小明揉着眼睛探出头,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水珠,鼻尖红得像颗泡在糖罐里的樱桃:“它、它真的会害怕吗?“

“当然啦。“苏蘅摊开手,三角龙尾椎在暖黄的壁灯下泛着哑光,“就像你被妈妈凶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小明吸了吸鼻子,小手指绞着睡衣下摆:“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苏蘅想起儿童发展心理学里“情感标签化“的技巧,故意放软声音,“你看妈妈手机锁屏,是不是有张你们在海边堆沙堡的照片?

她每次接电话前,都会先看一眼那张照片。“

小明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可她今天说我烦...“

“那是妈妈遇到大难题了呀。“苏蘅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张便签纸,画了个皱着眉头的小人,“妈妈今天在公司要拼特别大的拼图——八份报表、还要担心会不会被调岗,就像你上次拼一百片的宇宙飞船,拼到最后是不是也会急得想哭?“

小明歪着脑袋看便签纸,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个皱眉头的小人:“我拼宇宙飞船时,阿姨教我先找边角的星星...“

“对呀!“苏蘅顺势把便签纸塞进他手里,“妈妈现在就像在拼特别大的宇宙飞船,所以才会急。

但你知道吗?

她刚才躲在阳台打电话,偷偷抹眼泪呢。“

小明的嘴立刻噘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我、我去给妈妈擦眼泪!“他转身要跑,却被苏蘅轻轻拉住手腕。

“等等哦。“她指了指地上散落的拼图,“三角龙说想和你一起完成它,然后把它送给妈妈当礼物。

这样妈妈看到恐龙,就知道你原谅她了,对不对?“

小明蹲下来,指尖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恐龙背鳍。

苏蘅注意到他的小拇指还留着今早自己教他用指甲剪时的小创可贴——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剪指甲,虽然剪歪了,但张女士当时举着他的手拍了九张照片发朋友圈。

当客厅传来张女士放手机的轻响时,恐龙拼图已经完成了大半。

小明举着最后一片恐龙脑袋,鼻尖沾了点拼图的碎屑,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妈妈!

你看——“

张女士的脚步顿在客厅中央。

她手里还端着那杯加了话梅糖的热牛奶,杯壁上的雾气模糊了指纹,却模糊不了她泛红的眼眶。“小明...“她声音发颤,慢慢蹲下来,“妈妈今天...对不起。“

小明扑进她怀里时,牛奶杯“咔嗒“放在茶几上。

苏蘅看见张女士的肩膀在颤抖,却努力用欢快的语气说:“这只恐龙比上次爸爸拼的还漂亮!

我们把它放在电视旁边好不好?

这样妈妈每天回家都能看见。“

“要放在妈妈的电脑旁边!“小明揪着她的衬衫领口,“这样妈妈拼大拼图的时候,恐龙就会帮妈妈加油!“

张女士抬头看向苏蘅,目光里浸着水光。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三天后,苏蘅在整理张女士的书房时,瞥见电脑显示器旁多了个相框。

里面不是报表,不是荣誉证书,而是小明用蜡笔画的“妈妈和恐龙“——妈妈的头顶画了个大大的太阳,恐龙尾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原谅“。

“我表姐家的小侄子最近闹得厉害,“张女士端着新泡的玫瑰花茶走进来,杯底沉着颗完整的话梅,“她说想请个懂孩子心理的保姆,我把你微信推给她了。“她顿了顿,耳尖微微发红,“还有王总夫人,上次吃饭听我提了两嘴,非要加你微信...你别嫌麻烦啊。“

苏蘅的手指在掸尘布上轻轻绞了绞。

她想起家政公司系统里,自己的“转介绍率“从上周的15%跳到了47%,想起昨天李太太特意送来的手工桂花糕,包装纸上还写着“谢谢苏老师“。

这些变化像春天的藤蔓,正沿着她原本以为会灰暗的职业路径,滋滋地往上爬。

“怎么会麻烦呢。“她抬头笑,阳光透过纱窗落在脸上,“能帮到大家,我很高兴。“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当苏蘅在公司茶水间听见那声冷笑时,正往保温杯里续热水。

赵琳抱着胳膊靠在冰箱上,红色指甲敲着手机屏幕:“硕士保姆就是会哄人,把客户哄得跟亲闺女似的。“她抬眼瞥过来,眼尾的假睫毛颤了颤,“就是不知道,要是客户知道某些人连最基本的家务都做不利索...“

苏蘅的手指在杯沿顿了顿。

她记得赵琳是公司最早一批资深保姆,上个月刚因为客户投诉“育儿观念老旧“被降了评级。

此刻对方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自己的服务评价页面——五星好评下,张女士的留言被放大:“苏阿姨不仅会做饭,更懂孩子的心。“

“赵姐。“苏蘅拧紧杯盖,语气平和得像实验室里校准的天平,“上个月王太太说孩子不肯吃饭,您建议'饿两顿就好了'。

后来我用'食物游戏法'让孩子主动吃饭,王太太说要给我写感谢信。“她顿了顿,“您说的'基本家务',是指擦地要分干湿区,还是收纳要按使用频率分层?

这些我笔记里都有,您要是需要...“

“谁要你假好心!“赵琳摔门出去时,带翻了桌上的马克杯。

深褐色的咖啡液在瓷砖上蜿蜒,像道不太吉利的痕迹。

苏蘅蹲下来擦地时,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

是张女士的消息:“明天早上八点到就行,小明说要给你看他新画的'苏阿姨和恐龙'。“

她笑着回了个“好“,抬头却瞥见窗外。

赵琳站在公司楼下的梧桐树下,正对着手机快速打字,嘴角扯出个不太好看的弧度。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别着的工牌——上面的“资深保姆“字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第二天早上,苏蘅提着装有儿童情绪卡片的帆布袋,站在张女士家门前。

她刚要按门铃,却发现门缝里塞着张皱巴巴的纸。

捡起来一看,是张被撕成两半的评价单,上面熟悉的字迹还能辨认:“苏阿姨...专业...值得信赖...“

楼梯间的声控灯突然“啪“地亮起。

苏蘅抬头,只看见上楼的人影闪进转角,只留下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和赵琳常用的“红毒“,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