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庐山晨雾未散,顾沉站在牯岭镇的石阶上,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手中紧握着苏悦昨晚塞给他的牛皮纸袋。袋里装着一双粗布登山鞋和一张便签,字迹秀逸如松针:“穿这个,石阶滑。三叠泉路远,八点半前到如琴湖凉亭见。”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鞋,鞋面用蓝染棉布缝制,鞋头绣着小小的白鹿图案,显然是手工制作。想起昨日分别时苏悦耳尖的红晕,他不禁轻笑,将皮鞋塞进背包,踩着布鞋踏上山路。
如琴湖畔,苏悦已等候多时。她穿着浅灰运动服,外搭一件防水冲锋衣,腰间挂着个皮质腰包,露出半截登山绳。晨光里,她的头发被编成利落的麻花辫,末端用松针色的头绳固定,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与昨日在花径的温婉气质截然不同。
“昨晚没睡好?”她递来一盒庐山茶饼,“尝尝,里面夹着核桃仁,爬山耐饿。”
顾沉接过茶饼,触到她指尖的温度,想起昨夜在书房翻看她给的《庐山志》,其中记载三叠泉“凡三叠,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竟与她昨日的讲解一字不差。“你每天都走这么远的山路?”他咬下一口茶饼,茶香与坚果的香气在口中散开。
“每月至少三次。“苏悦晃了晃腰间的水壶,“做文化调研,就得脚沾泥土。走吧,先去观瀑亭,那里能看到三叠泉的全景。”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前行,四周是高大的柳杉和枫树,偶尔有松鼠从枝头跃过,惊落几片新叶。苏悦边走边指着路边的植物:“这是庐山瑞香,春天开紫花,香气能飘半里路;那是云锦杜鹃,五六月开花时,整座山像被云霞笼罩。”
顾沉注意到她胸前挂着的数码相机,镜头上沾着些许泥点,显然是常年在野外使用的痕迹。“你拍这些做什么?”他指着相机问。
“记录植物与文化的关联。”苏悦停下脚步,指着一棵古老的银杏,“这棵树龄超过六百年,相传是朱熹亲手栽种。你看树干上的刻痕,是历代学子留下的劝学诗,虽历经风雨,仍依稀可辨。”
说话间,山风骤起,云雾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两人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里。苏悦伸手抓住顾沉的手腕,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跟紧我,雾太大容易迷路。”
顾沉只觉手腕一暖,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掌心有薄薄的茧。想起昨日在花径,她抚过石刻的手也是这般轻柔而坚定。雾气中,她的侧脸若隐若现,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
“看到了吗?”苏悦忽然松开手,指着前方隐约的轮廓,“观瀑亭到了。”
亭子建于陡峭的崖边,四根石柱上刻着对联:“三叠泉下泉三叠,万重天中天万重。”顾沉扶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见云雾在山谷间翻涌,三叠泉的上叠如一条白练,从百米高空垂落,却在下坠过程中被云雾吞噬,只闻轰鸣,不见真容。
“这就是'飘云拖练'。”苏悦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南宋诗人白玉蟾曾写'九层峭壁划青空,三叠鸣泉飞暮雨',说的就是这景致。但要看到全貌,得下到谷底。”
通往谷底的石阶陡峭如天梯,有些地方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和茂密的竹林。苏悦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踩实了,这里有青苔。”顾沉注意到她的步伐稳健,每一步都精准落在干燥的石块上,显然对这条路熟稔至极。
行至中途,苏悦忽然停住,指着山壁上的凹痕:“看,这是'白鹿蹄印'。传说南极仙翁的白鹿偷饮泉水,被仙童追赶,一蹄踏出三级飞瀑。你摸摸看,这凹痕里常年有水,大旱不涸。”
顾沉伸手触碰,石面光滑冰凉,凹痕呈弧形,确实像蹄印。他忽然想起苏悦腕间的松针手链,和这传说中的白鹿竟有几分呼应。“这些传说,你是怎么考证的?”他问。
“从古籍和民间口述里一点点抠。”苏悦从腰包掏出笔记本,翻到某页,上面画着三叠泉的剖面图,旁边用红笔标注着《水经注》《庐山记》等典籍名称,“比如这'观音试泉'的传说,最早见于明代《庐山志补》,但民间版本更多,有的说白鹿是白居易的书童变的,有的说三叠泉是文殊菩萨的三道化身...”
她的眼睛在讲述时发亮,仿佛每一个传说都是珍宝。顾沉忽然想起自己在设计院的会议室,同事们讨论的都是成本、工期、客户喜好,何曾有人为一个传说的不同版本如此较真?
“到中叠了!”苏悦的欢呼打断他的思绪。眼前的瀑布如银河倾泻,撞击在巨大的岩石上,溅起万千玉珠,水雾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衣衫。顾沉这才明白“碎石摧冰”的含义——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如万马奔腾,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近处的岩石被冲刷得光洁如玉,泛着青灰色的光泽。
“小心!”苏悦忽然伸手拉住他,一块拳头大的碎石从上方坠落,擦着他的肩膀砸在石阶上,迸出火星。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却仍笑着说:“这叫'飞来石',三叠泉的野趣就在这儿,步步有惊喜。”
顾沉望着她被水雾洇湿的脸庞,忽然想起在花径草堂看到的白居易画像——那诗人的眼神里,也有这般对山水的痴狂。他掏出速写本,快速勾勒出中叠瀑布的轮廓,在旁边写下:“自然的暴力美学,如何转化为建筑的结构张力?”
苏悦凑过来,看到画纸上的线条,眼中闪过惊喜:“你看这中叠的撞击点,如果转化为建筑的中庭,水流从上至下冲击玻璃穹顶,是不是既美观又能收集雨水?”
顾沉一愣,随即露出兴奋的笑:“对!就像古人用砚台接墨,我们可以用中庭接水,再通过管道引入景观池,形成循环水系。”
两人越聊越兴奋,完全忘记了时间和疲惫。直到雷声轰鸣,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才惊觉天色已晚。苏悦打开冲锋衣,拉着顾沉躲进旁边的岩凹:“暴雨说来就来,先避避。”
岩凹不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顾沉能清晰闻到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她从腰包掏出块干毛巾,递给他:“擦擦脸吧,看你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你呢?”顾沉接过毛巾,触到她指尖的茧,“你的手...是不是常年爬山磨的?”
苏悦低头看自己的手,嘴角泛起苦笑:“还有抄古籍、拓碑刻。有次在悬崖边拓印摩崖石刻,差点掉下去。”她伸出食指,指腹上有道淡淡的疤痕,“这道是被碑角划的,流了好多血,结果拓片上沾了我的血,反而成了'朱砂拓'。”
顾沉望着那道疤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轻轻握住她的手,却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转头望向雨幕中的三叠泉,下叠瀑布如一条玉龙,在深潭中翻滚,激起层层白雾。“下叠就是'玉龙走潭'吧?”他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嗯。”苏悦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传说潭底有龙宫,每逢暴雨,能看到龙影晃动。”
两人沉默下来,听着雨声和瀑布的轰鸣。顾沉忽然想起苏悦在花径说的话:“庐山的美,在风里,在雨里,在每个来庐山的人心里。”此刻,他终于明白,这美不仅在山水,更在眼前女子对这片土地的热爱,那是比任何景致都动人的光。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两人重新踏上石阶时,云雾已散,天空湛蓝如洗。三叠泉的全貌终于展现——上叠轻盈如纱,中叠磅礴如瀑,下叠深沉如潭,层层叠叠,如一首凝固的交响诗。
“看!”苏悦忽然指着潭边的岩石,几只野生猕猴正在戏水,其中一只捧着个野果,对着两人好奇地张望。顾沉笑了,掏出茶饼掰碎,抛给它们。猕猴们敏捷地接住,吱吱叫着跳上树,留下一串欢快的啼鸣。
“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苏悦说,“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沾了它们的光。”
顾沉转头看她,阳光穿过她湿漉漉的发梢,在她身后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他忽然想起在观瀑亭看到的对联,提笔在速写本上写下:“一径通幽处,双影映泉心。”
下山的路上,苏悦忽然停住,从背包里取出个小瓶子,倒出几粒褐色的颗粒:“吃点庐山菊吧,下火的。”顾沉接过放入口中,苦味过后,竟有一丝回甘,像极了这一天的经历——艰辛却充实,充满意外的惊喜。
当他们回到牯岭镇时,已是暮色四合。苏悦的裤脚沾满泥浆,顾沉的衬衫也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但两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路过一家老字号餐馆时,苏悦忽然驻足:“请你吃庐山石鸡吧,算是给你接风。”
餐桌上,苏悦熟练地为顾沉斟上庐山杨梅酒:“这酒用庐山杨梅和谷酒泡制,酸甜适口。”顾沉端起酒杯,望着杯中摇曳的红色,忽然说:“今天听你讲三叠泉的传说,我忽然觉得,每个传说都是一颗星,而你,就是把这些星串成银河的人。”
苏悦愣住了,脸颊渐渐泛起红晕。她低头看着杯中酒,轻声说:“顾沉,其实我...很怕这些传说有一天会被人遗忘。”
顾沉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触感柔软而坚定:“不会的。你看这三叠泉,千年以来,不管有没有人看,它都在这里奔涌。而你做的事,就像给这泉水架起一座桥,让更多人能走近它,听懂它的故事。”
窗外,庐山的夜雾又起,如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小镇。顾沉望着苏悦被烛火映红的脸庞,忽然明白,自己寻找的“庐山魂”,从来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像苏悦这样,用热爱和坚持守护着文化根脉的人。
这一晚的庐山杨梅酒,比任何美酒都要甘甜,因为它浸润着山水的灵秀,和两颗渐渐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