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天盛三十二年,清明微雨。
暮色初合,无数灯火次第苏醒,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光景,京城便已被织成一片倒悬的星海。
南街转角的面摊支起新漆的幌子,桐油味儿盖不住浇头的油香。
但此刻这面摊子却空无一人,摊主那个面容清秀的姐姐正眼眸温柔饶有兴致的托腮打量着边上围了一圈儿的嘈杂声响。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个席地而坐的眸如点墨、皮肤白皙的清俊少年,观之不过舞象之年,身上穿着的也是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长裤。
而此刻那少年正手里拿着根短木棍摆弄着面前的两个破瓷碗以及三颗小球,嘴上还念念有词:“三仙本在蓬莱岛,今日为何落凡尘?去!”
他筷子迅速从右往左一甩,接着打开右边的瓷碗,只见原本应该只有一个球的瓷碗下面赫然出现了三颗球,顿时引得围观众人一片惊呼。
这少年抬起点墨双眸拱手赔笑,“这便是‘三仙归洞’!列位有钱的捧个钱场,便是捧个人场也是好的,辛苦了您嘞!”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不过倒也有几人朝这少年面前的碗中丢了几枚铜钱,这少年不论铜钱多少亦都一一拱手道谢。
尤其有个身穿绫罗锦缎的富态人家,随手便丢给这少年二两碎银更是惹得他连连作揖,“多谢您赏,您今日心情不错?”
这富态中年人轻抚颌下山羊短须,“倒也不瞒你,某姓徐,乃东坊陈府管家,近日老爷心情不好,三日后乃老爷五十大寿,某想请小兄弟届时来府中表演一番为老爷祝寿,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这......”少年面有难色。
徐管家好奇,“小兄弟可有难言之隐?”
少年拱手道:“不瞒您说,在下只是怕届时污了贵人的眼。”
老徐上下打量这少年几眼。
只见这少年面容清俊,身上衣着虽破烂不堪且打满补丁,但并不肮脏,且站的笔直目光平和澄澈并不闪躲,心中不由好感顿生。
“此事何难?”
徐管家从怀中又取出三两碎银递给少年,“连同方才那二两银子一起便算作定金,你自去换一身衣物便是,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中还有几口人,如今住在何处?”
“在下姓石,石头的石,单名一个诚字。家中父母早逝,只我一人流落京城卖艺为生,如今客居城南昌明坊。”石诚接过银子再度拱手,“长者赐不敢辞。三日后,在下定当上门。”
“石诚...果真是个实诚人。”徐管家轻抚下颌微卷的山羊胡须面带笑意,“如此,三日后辰时,某在城东平康坊陈府等小兄弟前来。”
说罢徐管家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等对方走远,石诚才小心翼翼将银子揣进怀里,而后来到面摊前小心在破旧木桌上排出三十枚铜钱,“如月姐,来三碗臊子烂肉面!我要带走!”
如月方才看了半晌,此时一把将铜钱抹进手中塞回石诚怀里,接着便去煮面,“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石诚皱眉,“如月姐,当初要不是你给了我吃的,我早就饿死了。况且我能在这里摆摊不被赶走也是多亏了你帮我交了摊位费,再说我又不是凭白给你钱,我这是花钱买你的烂肉面呢。”
如月只是笑吟吟边煮面边抬眸看他,“只要你好好的,姐姐就满足啦。”
石诚一时语塞。
这位如月姐早年间父母弟弟皆死于饥荒,唯有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在这城中开了这家面摊。
只是老爷子年老体衰已无力经营,这面摊便交到了她手里。
那一日石诚初次在此摆摊被官府衙役刁难,便是如月出头替他交了摊位费才消了灾祸,往后更是替他在那些面摊老顾客街坊处不断宣传,才让他的卖艺之路走上正轨。
石诚一向恩怨分明,只是此时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如月姐这是把他当成自家弟弟,也是无依无靠内心惶恐之下的心灵支柱了。
所以他只要好好活着,然后照顾好她不被人欺负便是最大的报恩,口头感谢已没必要。
见石诚没再客气,如月眼眸弯弯似水柔,接着说起另一件事,“阿诚,你要注意,那陈府的银子可没这么好赚。”
石诚挑眉微笑,“可我看那徐管家还挺和善的,而且出手还如此大方。”
“那是因为他听你说话文绉绉的,大抵以为你是家道中落,但他可是把你家里几口人还有住在哪儿都问清楚了,三日后若你昧了银子不去...哼哼。”如月俏皮似的轻哼两声,但话语中却带着关心,“届时要小心着点儿,只要你够可怜,左右不过挨顿骂就是了。”
石诚点点头,“我省的,如月姐你放心吧。”
他当然明白这些问题,只是有所依仗,所以不甚在意而已。
“人家都说了陈府在城东平康坊,那地方全是皇亲贵人的宅子,你还真跑得了?”
见他仍不在意,如月一边拿着两根长柳条在锅中搅着面一边蹙眉冷哼,“你说自己是流落京城,而城南远离皇城、地势低洼、井水咸苦,昌明坊更是靠近城墙号称‘城外之坊’,本就多为流民搭建棚户所居。
“若你说自己居住在其他坊内,他立时便知你说了假话,你幸亏说了真话。”
“毕竟大府管家,有此防范也是应该。”石诚却满面笑容安慰她,“不过我一向以诚待人,想来定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唉,阿诚你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如月见说不动他,也只好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反正明日阿诚还要来此摆摊卖艺,届时她再多劝劝就是了。
从前她很讨厌卖面,毕竟要抛头露面还要面对许多不好的目光。
只是如今她却喜欢上了出摊,因为每天都能见到他平平安安的活着,这已经是她最大的人生指望了。
剩下的,便只有给爷爷送终这一件事了。
待面煮好,如月抬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着取来三个粗陶碗装好面条浇好浇头,想了想又多给其中一碗多加了几块烂肉,接着才封好盖片放了三双木筷,然后才放于竹笥中递给石诚。
石诚接过竹笥抬眸询问,“如月姐,你这是?”
如月眼眸温柔的替他整理好前襟,“你这孩子天天帮我收拾东西,这些日子耍把戏引来不少客人,不过几块烂肉罢了,休要推辞。”
“那我便不与姐姐客气了。”石诚说罢便与如月道了声别,接着他迅速把那五两碎银放到桌上,不待如月反应便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如月的好他都记在心里,现在先要好好活下去不至于让如月姐内心崩溃,接着努力赚钱帮如月姐也把日子过好才是。
绕过几条街巷,脚下黄土路渐渐变成了烂泥路,污水伴着恶臭飘过鼻尖。
石诚微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绕过一个个“粪坑”步入棚户区深处,最终停在了三个并排而立四面漏风的棚户前。
最左边的棚户紧挨着城墙,墙角处一个须发杂乱浑身恶臭的老乞丐正斜倚在那里发呆。
石诚走过去从竹笥中取出一碗烂肉面放在那乞丐面前,“大爷,吃饭啦!”
这乞丐抬头看他一眼,接着屈指在破碗边沿敲了三响权当感谢,然后便又低下头端起碗揭开盖子也不拿筷子,而是伸出脏兮兮的手抓起面条便胡乱往嘴巴里送,那浇头沾的他胡须更显脏乱。
石诚倒也不见怪,他刚一起身边听得中间那棚户中传出一道病恹恹却颇显豪迈的嗓音,“大老远的俺便闻到肉香!阿诚!恁又弄来什么好东西了?”
石诚面色一喜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棚户,接着便从竹笥中端出那碗肉最多的面递给斜靠在干草堆上的青年,“大哥!吃面!”
那青年面白无须,长相竟与石诚有六七分相似,顾盼间两只眼眸熠熠生辉。
只不过此时他面色惨白咳嗽不断,一条腿上不着片缕,上面大片大片的伤口已然化脓。
“烂肉面!好小子!真有你的!”这青年颇为惊喜,一把接过面碗便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见他吃的开心,石诚这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
等碗底连一点汤汁不剩,二人这才打了个饱嗝相视一笑。
“阿诚,今天这是赚了不少?”
听到大哥问话,石诚便一五一十把今日卖艺以及陈府徐管家的事俱都说了一遍。
听完后,这青年若有所思,“平康坊陈府...那地方可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石诚挠着下巴蹲在旁边有点儿发愁,“我还想着去买身衣裳才好上门,可寻常成衣店都不让咱们进的,也不知该去哪儿弄身体面的衣裳。”
“唔...这个好说。”沉吟片刻,这青年回身从干草堆中翻出个大包袱来,接着从中取出一整套衣裤鞋子递给石诚,“阿诚,试试看。”
石诚旋即脱掉身上破烂乞丐装,然后换上这一套衣物。
青年上下打量,只见一身穿青绿色直身袍,胸前缀方形虎彪纹补子,腰间系革带,脚踩麻鞋的俊秀少年挺拔而立,他不由满意点头,“端的合身。”
石诚摸了摸布料,抬眸奇道:“大哥,这衣服哪儿来的?穿起来可比那粗麻短衫舒服多了!”
“你喜欢便好,这是俺过去的衣服,你穿起来果真合身。”青年频频点头颇为满意。
接着他招了招手,待石诚坐下便亲昵揽着他肩膀温声道:“阿诚,俺待你如何?”
“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石诚眼神认真,“当初我饿昏路边,便是大哥一瘸一拐将我背了回来悉心照顾!除了如月姐之外,大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接着他又有些苦恼,“只是我问大哥名姓之时大哥又不愿说。”
“俺不愿说,实乃事出有因,俺这条腿恁也看到了,这便是被人打成这样的,都一个月了还没好透,这段日子也要多亏恁弄来饭食照顾俺。”
青年拍着他肩膀笑意盈盈,“不过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伤口马上便要结痂,有些事便可告知与你。”
沉吟片刻,他这才缓缓开口,“阿诚,俺不日便有杀身之祸,如今还需恁救俺一命,你愿不愿意?”
“大哥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石诚马上点头,“大哥,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好兄弟。”青年颇为欣慰,揽着石诚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俺需要恁穿着这身衣服,以俺的身份死在这里。”
石诚强忍着肩膀剧痛沉默半晌,这才缓缓抬头,“大哥,所以你当初救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那时你便打算拿我当替死鬼了。”
“好兄弟果然聪慧。”青年手上继续用力控制着石诚无法动弹,面上却笑容依旧温和,“如此,你可还愿偿还恩情?”
“唉...也罢......”石诚一声长叹,“我这条命是大哥救下的,那这条命便还给大哥了,只希望大哥日后不会后悔。大哥,动手吧。”
“好兄弟。”青年脸上笑容愈发温和,“黄泉路上莫回头,下辈子便投胎个好人家去吧。”
说罢他便要一掌印上石诚胸口。
而看似认命的石诚忽的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刺向青年胸口。
青年虽然讶异,奈何实力差距太大,他随意抬手并指夹住即将刺进胸口的刀刃,同时另一只手已经一掌印上石诚后心。
石诚脸色铁青,一口鲜血夹杂着内脏碎肉喷涌而出,然后倒在地上头一歪,死了。
下一刻,一切仿佛暂停,接着飞快倒退,仿佛电影按下了快退键一般。
直至石诚重新出现在南街转角的面摊边上。
石诚睁开眼,看到褪色石墙上面被烟熏火燎出一排排工整的隶书:
【大雍天盛三十二年,清明,微雨,亥时一刻。】
【石诚死于摧心掌。】
【黄粱一梦:零】
接着那些文字如烟般散去。
石诚眼眸微敛。
“大哥,你我恩情已了,之后...便只剩杀身之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