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妙的相遇

开学典礼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热油,稠密得令人窒息。九月初的阳光毫无怜悯地倾泻在操场上,毒辣得几乎要将红色的塑胶跑道晒化,蒸腾起一股刺鼻的橡胶味。我,俞天阳,站在高三七班队伍的最末尾,像一株被烈日炙烤得蔫头耷脑的植物。崭新的蓝白校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黏糊糊地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带来一阵令人烦躁的粘腻感。

作为刚刚被推上高三战车的学生,我本该像队伍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校长冗长枯燥的讲话和阳光的双重攻击下,昏昏欲睡地熬过这场开学例行公事。毕竟,高三的主题词是“奋斗”和“高考”,而不是“酷刑”和“煎熬”。然而,命运这位蹩脚的导演,似乎觉得我的高三开场太过平淡,执意要给我安排一场“精彩绝伦”的开幕演出。

“俞天阳!高三七班的俞天阳在吗?”

年级主任王老师那辨识度极高的、略带沙哑的嗓音,猝不及防地从主席台上传来。劣质麦克风将他的声音放大,伴随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割裂了操场上沉闷的空气。

我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开始疯狂擂动。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与体表的高温形成诡异的冰火两重天。我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缩半步,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人群的阴影里。但身后的同学——不知道是谁——反应更快,一只带着汗意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推在我的后背上。

“在这儿呢!”班长林峰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声音响起,他一边举手示意,一边毫不客气地又推了我一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快去啊,俞大旗手!该你上场了!”

旗手?我懵了。大脑在高温和惊吓下彻底宕机,一片空白。直到被推到队伍前面,暴露在无数道或好奇或茫然的目光下,我才从林峰夹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解释中,拼凑出事情的轮廓:正式的旗手李明,那个平时身体壮得像头牛的家伙,居然在关键时刻突发急性肠胃炎,被送去了医院。而我,作为替补名单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排在最后的“备胎”,此刻被命运的大手无情地拎了出来,顶上空缺。

旗手?我?一个连升旗台都没正经上过几次,只是在体育课上远远看过别人排练,名字仅仅存在于替补名单最末端的边缘人物?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瞬间淹没了我。耳边,校长讲话的余音、操场上细微的骚动声、远处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那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咚!咚!咚!

“别磨蹭了!快上来!”王老师站在主席台边缘,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对着麦克风催促道。他那严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我身上。

在全校近千名师生的集体注视下——那目光汇聚成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双腿僵硬得不听使唤,迈出的步子笨拙而机械,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同手同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热又难堪。主席台的水泥台阶在眼前放大,每一步攀登都异常艰难。

终于站到了台中央,王老师不由分说地将一面沉甸甸的校旗塞进我手里。旗杆的冰凉触感让我一个激灵,但随之而来的是远超预期的重量。手心瞬间沁出更多黏腻的汗水,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金属杆。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胸腔里的慌乱,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事的,俞天阳,稳住!就按平时看过的流程来,抓住绳子,匀速拉动,很简单……虽然你一次都没真正练过。

雄壮的国歌前奏骤然响起,如同一声发令枪。我浑身一颤,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僵硬地抬起手臂,抓住那粗糙的升旗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机械的动作指令:拉!下拉!旗子开始缓缓上升,鲜红的旗帜在刺眼的阳光下展开。

起初的几秒似乎还算顺利。然而,就在旗帜升到大约一半高度,全场肃穆,目光聚焦在我和这面象征意义的旗帜上时,意外发生了。我的手腕,因为过度紧张和汗水打滑,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

“咯噔!”一声轻微的、只有我能感觉到的错位感传来。

紧接着,那根沉重的旗杆,在我手中失去了平衡!它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猛地向主席台内侧——也就是摆放着麦克风、水杯和一台银色笔记本电脑的桌子——倾斜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砰——!!!”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通过麦克风被瞬间放大,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操场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想要挽回却已无济于事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桌子——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旗杆顶端那沉重的金属球头狠狠砸中的地方。

是那台银色的MacBook Pro。它原本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亮着,似乎显示着演讲稿或流程表。此刻,坚硬的金属球头精准地命中了它脆弱的屏幕中央。刺耳的碎裂声正是由此而来。一道狰狞的黑色裂痕,以撞击点为中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又像一张迅速扩张的黑色蛛网,瞬间爬满了整个屏幕!细小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绝望的光芒。

“我的电脑!!!”

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压抑不住的怒火,骤然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麦克风里残留的撞击回音。

我像被电击般猛地转过头。

是她。颜夏。

学生会主席,常年霸占年级第一宝座的超级学霸,全校公认的高岭之花、冰山女神。此刻,她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双标志性的、清澈如寒潭的杏眼,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盯着那台屏幕碎裂、已然报废的笔记本电脑。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似乎无法相信眼前这荒诞又惨烈的一幕。

“对不起,我……”巨大的恐慌让我语无伦次,我下意识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慌乱地伸手去扶正那根惹祸的旗杆。

然而,恐惧让我的动作完全失控。我用力过猛,旗杆不仅没有扶稳,反而像一根失控的棍棒,带着风声,猛地向旁边横扫过去!

“哐当——!!!”

“嗡——————————!!!”

先是水杯被扫落在地的碎裂声,紧接着,旗杆头部的金属部分重重地撞在了立式麦克风的支架上!尖锐刺耳的啸叫声如同魔音灌耳,瞬间撕裂了整个操场的空气,盖过了国歌的尾音!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抱怨声、哄笑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场面彻底失控,开学典礼的庄严荡然无存。

“够了!”

一声冰冷的、带着绝对威压的低喝响起。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混乱的噪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也通过尚未完全失灵的麦克风传遍了全场。

是颜夏。她不知何时已经一步上前,白皙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根还在晃动的旗杆底部,强行终止了这场灾难的延续。她看都没看我一眼,目光依旧锁定在她的电脑上,但那眼神里的冰寒,比任何斥责都让我心惊胆战。

“升旗结束后,”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清晰无比,“留下来。”

剩下的国歌时间,是我人生中最为漫长和煎熬的几分钟。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僵立在原地,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旗杆被颜夏夺走后交给了旁边一个脸色煞白的老师。我双手空空,无处安放,只能死死地攥着裤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抵御铺天盖地的羞耻和恐惧。汗水早已不是浸透后背那么简单,而是顺着额头、鬓角不断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模糊了视线。台下数千道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灼烧着我的神经。那些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笑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我耳边回响。我甚至不敢去看七班的方向,林峰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和同学们各异的目光,足以将我彻底击垮。

当最后一个音符终于落下,全场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时,我仿佛听到了解脱的号角——虽然只是暂时的。我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麻木地、垂着头,在颜夏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一个被押解的犯人,跟在她身后,走向主席台后方那片相对僻静的阴影处。

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备用器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橡胶管的味道。阳光被高台挡住,带来一丝阴凉,却丝毫无法驱散我内心的寒意。

颜夏已经将那台“身负重伤”的MacBook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她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方才那瞬间的怒火似乎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她又恢复成了那个众人熟悉的、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冰山美人。她一言不发,纤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检查着电脑的损坏情况。碎裂的屏幕在她的指尖下显得格外狰狞。

屏幕的玻璃完全碎裂,像一张被揉皱的黑色蛛网覆盖在液晶面板上。她尝试按了一下开机键,机器毫无反应,只有硬盘位置传来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咔哒”声。

“屏幕完全碎裂,无法显示。”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果,但这份平静下蕴含的冰冷压力更让人窒息。“硬盘……听声音可能也有物理损伤。”她终于转过身,将电脑屏幕那惨烈的景象完全展现在我眼前。那双杏眼抬起来,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最后的侥幸心理。“这里面,存储了我所有的竞赛资料、项目文档、大学申请材料、还有几篇正在修改的学术论文初稿。”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巨大的愧疚感和对未知赔偿的恐惧,像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知道那台电脑的价值,更明白那些无法复制的资料对一个志在顶尖大学的学霸意味着什么。

“对……对不起……”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会赔的……只是……”我的脸涨得通红,窘迫得无地自容,“可能需要……分期……”这个提议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分期?分多少期?我兜里那点可怜的零花钱和暑假打工攒下的积蓄,加起来恐怕连那个碎成渣的屏幕都换不起。

“这不是钱的问题。”颜夏打断了我,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的目光扫过破碎的屏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有些资料,尤其是竞赛的实验原始数据和未发表的论文草稿,我没有备份的习惯。丢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审视着我脸上每一寸的慌乱和窘迫。“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追究原因没有意义。明天,放学后,把电脑的官方维修报价单带给我。”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商量赔偿方案。”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心里却是一片哀嚎。商量?我能拿什么去“商量”?那台最新款的MacBook Pro,光是官方换一块屏幕的价格,就足以让我打半年工不吃不喝。再加上可能损坏的硬盘……还有那些“无价”的资料……巨大的债务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浑浑噩噩地熬完了开学第一天的课程,老师讲了什么,同学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旗杆砸下的慢镜头、颜夏冰冷的眼神、还有那台屏幕碎裂的电脑。放学铃声如同特赦令,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逃离了那些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身后,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书包带勒在肩上,感觉比那根该死的旗杆还要沉。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全是今天主席台上的社死瞬间和即将压垮我的巨额赔偿。打工?去哪找能快速赚这么多钱的工作?告诉父母?想到父母那疲惫而充满期望的眼神,我就一阵揪心。高三才开始第一天,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转过一个熟悉的街角,平时总是匆匆掠过的地方,一家从未留意过的小店,突兀地闯入了我低垂的视线。

“幻镜二手书店”。

木质招牌饱经风霜,油漆斑驳褪色,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狭窄的橱窗里堆满了泛黄卷边的旧书,层层叠叠,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知识废墟。一只懒洋洋的虎斑猫蜷在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书上打盹,对窗外的世界漠不关心。整个店面散发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气息,与周围崭新的便利店和奶茶店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也许是想找个地方暂时逃避现实?也许是被那份与世隔绝的安静所吸引?又或者,仅仅是命运的手指在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看起来沉重无比、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呻吟的木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与外观的狭小破败截然不同,店内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深邃。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如同沉默的巨人,排满了整面墙壁,一直延伸到光线难以企及的幽暗深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是陈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微霉味的书香,混合着灰尘、干燥的木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古老草药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得很低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钨丝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在书脊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一个老人坐在最深处、被书堆半包围的柜台后面。他戴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镜片很厚,反射着昏黄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正用一块深色的绒布,极其专注、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一本封面是暗褐色皮革、边角用黄铜包边的古书。他的手指枯瘦,布满皱纹,但动作却异常稳定和灵巧。

“随便看,不买别碰。”一个沙哑的、仿佛被岁月磨砺了千百遍的声音响起,头也没抬。那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书店里清晰地钻进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

我像个闯入秘境的冒失鬼,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放轻脚步,开始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粗糙的、光滑的、烫金的、磨损的……触感各异。那些书名大多晦涩难懂,什么《星相与古代炼金术》、《远东秘闻录》、《地脉能量初探》,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我对此毫无兴趣,赔偿的阴影像乌云一样始终笼罩在心头。

就在我准备放弃,转身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角落一个几乎被阴影吞噬的书架底层。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笔记本。

它的封面是暗红色的,不是那种鲜亮的红,而是深沉、内敛,如同凝固的血液或陈年的红酒。材质像是某种厚重的皮纸或织物,触感奇特。最吸引人的是封面中央,用烫金工艺印着的两个繁体字——“如愿”。这两个字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竟仿佛有微弱的流光在字体的边缘游走,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我蹲下身,小心地将它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旧书中抽了出来。笔记本比想象中要轻,但拿在手里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当我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暗红色封面的瞬间,一股清晰的、绝非错觉的温热感,如同微弱的电流般,顺着指尖倏然传递上来!

我心头一跳,差点失手将它掉在地上。

这感觉……太诡异了。

好奇心暂时压倒了沮丧。我拿着这本散发着温热的古怪笔记本,走向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柜台。

“这本……多少钱?”我将笔记本放在柜台上。

老人擦拭古书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一双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锐利的眼睛,透过浑浊的镜片,落在了那本暗红色的笔记本上。他的目光在笔记本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慢慢移到我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

“哦?”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沙哑平淡,而是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起伏,“你……选中了它?”那语气,仿佛我拿起的不是一本旧书,而是一件稀世珍宝,或是一个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选中?”我有些困惑,下意识地反问,“它……有什么特别吗?”指尖残留的温热感还在提醒我它的不寻常。

“特别?”老人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像风吹过干枯的树叶。“年轻人,这可是本很特别的‘日记’。”他刻意加重了“日记”二字。

“日记?”我看着那“如愿”的烫金字样,实在无法将其与普通的日记本联系起来。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暗红色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它能改变命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在这寂静的书店里回荡。“写下你的愿望,只要……不违背这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他的目光透过镜片,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向某个未知的虚空,“都能实现。”

荒谬!

这是我脑海里第一时间蹦出的词。老套的江湖骗术!为了推销一本破本子,编出这么离谱的故事!

我嗤笑一声,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信:“老板,您这推销手法……也太老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什么改变命运、实现愿望,童话故事都不敢这么写。

老人对我的嗤笑不以为意,脸上的神秘笑容反而更深了。他收回手,重新拿起他的绒布和那本古书,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信不信,由你。”他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五十块,不议价。”

五十块?这个价格对于一本旧笔记本来说不算便宜,但也绝对算不上离谱。比起MacBook那令人绝望的四位数维修费,五十块简直是九牛一毛。

是鬼迷心窍?还是那指尖残留的温热感带来的某种莫名的蛊惑?又或者,仅仅是想为这倒霉透顶、灰暗无比的一天,找一个廉价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安慰剂?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

虽然心里依旧觉得荒谬至极,但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放在了柜台上。

“成交。”我说,拿起那本名为“如愿”的暗红色笔记本。它入手微沉,那股奇异的温热感似乎更明显了些。

老人没再说话,只是收下钱,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擦拭起他那本古书,仿佛我从未出现过。

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勾起我的食欲。父母关切地询问开学第一天怎么样,我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还行”、“挺累的”,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书包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那本暗红色的“如愿”日记本,则被我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情,随手扔在了书桌的角落,和一堆习题册、试卷挤在一起。

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现实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面对最终的审判,打开了桌上的旧笔记本电脑。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Apple MacBook Pro 16寸屏幕更换官方维修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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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清晰无比、带着冷酷小数点的数字映入眼帘时,我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碾得粉碎。屏幕上显示的价格,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窒息。

“¥8888起”

后面的“起”字,更是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这还仅仅是屏幕!如果硬盘也坏了……如果主板也受了内伤……还有那些“无价”的数据恢复费用……

我猛地向后瘫倒在椅子里,老旧的人体工学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巨大的恐慌。四位数!对于一个没有稳定收入的高三学生来说,这无异于天文数字!打工?就算去餐馆洗盘子,一小时十几块,不吃不喝也要干多久?向父母坦白?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难道真的要厚着脸皮去找颜夏“分期”,然后背负着这笔沉重的债务,在高三这个关键时期,在全校同学异样的目光下,在颜夏那冰冷的注视中,度过每一天?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最终定格在那本被我遗忘在角落的暗红色笔记本上。

“如愿”……

书店老人那带着蛊惑意味的话语,不合时宜地再次在耳边响起:“……写下愿望……只要不违背自然法则……都能实现……”

荒谬!太荒谬了!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可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哪怕是最荒诞的稻草,溺水的人也会本能地想要去抓住。

一股强烈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涌了上来。反正已经倒霉成这样了,还能更糟吗?就当是……一个发泄的出口?一个绝望者的呓语?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自嘲,我伸手抓过了那本“如愿”。封面的温热感依旧,此刻却显得有些讽刺。我翻开厚重的封面,内页是空白的,纸张泛着柔和的米黄色,触感细腻而厚实,带着淡淡的旧纸气息。

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我几乎没有思考,带着满腔的沮丧、逃避现实的渴望和对明天即将面对颜夏的极度恐惧,在第一页的空白处,潦草地、发泄般地写下了一行字:

「要是明天不用面对颜夏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就好了!」

写完,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这算什么愿望?幼稚!愚蠢!毫无意义!我俞天阳居然沦落到靠写这种中二病一样的句子来寻求心理安慰了?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真是疯了!”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带着对自己的鄙夷,用力地将笔记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随手把它扔回桌角,仿佛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一定是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脑子坏掉了。眼花了,手抖了,都是幻觉。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本破本子,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个令人绝望的数字,试图寻找一丝渺茫的解决方案。然而,那串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最终将我击倒。我甚至没力气洗漱,胡乱脱掉校服,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连灯都没关,就在对巨额债务的恐惧和对明天未知的惶惑中,沉沉睡去。

一夜乱梦纷扰,尽是碎裂的屏幕、冰冷的眼神和沉重的旗杆。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闹钟粗暴地拽醒的。头痛欲裂,眼睛干涩得像撒了一把沙子。开学典礼的噩梦和沉重的赔偿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醒来的瞬间就重新将我淹没。

我像个行尸走肉般洗漱、换校服,机械地往嘴里塞着早餐。父母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低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叮嘱我“高三了,要收心,专心学习”。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沉甸甸的,感觉书包里装的不是书,而是那块破碎的屏幕和颜夏冰冷的目光。

几乎是抱着上刑场般的心情,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开学第二天特有的、带着点新鲜劲的喧闹。然而,我刚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前排靠近讲台的那个位置,那个属于颜夏的、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位置,是空的。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我。

果然,没过几分钟,班主任老张夹着教案走了进来,例行公事地扫视了一圈教室,目光在颜夏的空位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

“安静一下。说件事。学习委员颜夏同学,昨天放学后食物中毒了,上吐下泻,连夜去了医院,情况有点严重,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两天。所以今天和明天请假。她的工作暂时由副班长……”

班主任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

“食物中毒……连夜去了医院……请假两天……”

这几个关键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我的意识深处!

昨天……我写下的那句话……那句发泄般的、荒诞不经的愿望……

「要是明天不用面对颜夏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就好了!」

不用面对她的冷脸……她真的……请假了?而且是因为突发疾病进了医院?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从脊椎骨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汗毛根根倒竖!我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

不是巧合!

绝不可能是巧合!

哪有人前一天还好好的主持开学典礼,第二天就突发严重肠胃炎进医院的?而且时间点卡得如此精准!就在我写下那行字的……之后?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我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彻底淹没了我。

那本日记……那本在“幻镜”书店买的、暗红色的、封面写着“如愿”的古怪笔记本……

书店老人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此刻不再是荒诞的推销词,而是化作了冰冷的、带着某种诡异魔力的预言,在我脑海中反复轰鸣:

“它能改变命运。”

“写下愿望……只要不违背自然法则……都能实现……”

实现了……真的实现了……

以一种如此直接、甚至有些残酷的方式实现了!

我不用面对颜夏的冷脸了,因为她病了,进了医院。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写那句话时,只是出于一时的恐惧和逃避心理,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啊!肠胃炎……严重到需要住院……这代价……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反胃感涌上喉咙。我捂住嘴,脸色煞白。周围同学讨论题目的声音、翻书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在我眼前旋转、扭曲。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以“生病”作为实现愿望的代价?那所谓的“不违背自然法则”……生病确实不算违背自然法则,可这种实现方式……太可怕了!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林峰似乎正和别人讨论着什么,偶尔朝我这边瞥一眼,带着惯常的戏谑。其他同学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但我却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自己怀揣着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随时可能被戳穿。

那本日记!它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想要立刻把它拿出来,翻到第一页,看看昨天写下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但我仅存的理智死死地按住了这股冲动。不行!绝对不能在这里看!万一……万一被人看到呢?万一那本子再发生什么诡异的变化呢?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平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手指依旧冰冷,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颜夏生病的消息带来的短暂“解脱”感,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根本不是什么幸运!这是一个诅咒!

一个我亲手买下、亲手写下的诅咒!

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必须弄清楚那本日记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整一天,我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老师在讲台上讲的知识点如同耳边风,试卷上的题目变成了扭曲的符号。我的心思全被书包里那本暗红色的笔记本占据。每一次书包轻微的晃动,都让我心惊肉跳。课间休息时,我甚至不敢离开座位,生怕有人动我的书包。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熬到了放学的铃声,我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连林峰在身后喊我名字都没理会。我用最快的速度骑车回家,一路风驰电掣,心脏在狂跳和冰冷的恐惧中反复拉扯。

冲进家门,顾不上父母的询问,我直接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房间镀上一层暖金色,却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寒意。

我颤抖着手,拉开书包拉链,如同对待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暗红色的“如愿”日记本掏了出来。

它的封面依旧深沉,烫金的“如愿”二字在夕阳下似乎流转着更加妖异的光芒。封面的温热感,此刻摸上去,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

我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厚重的封面。

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第一页。

那里……

一片空白!

昨天我亲手写下的那行字——「要是明天不用面对颜夏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就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纸张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书写过的痕迹,只有那柔和的米黄色在眼前铺开。

真的……消失了!

“噗通!”

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日记本从手中滑落,掉在腿边。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夕阳的光影里,孤独而恐惧地回荡着。

愿望……实现了。

字迹……消失了。

代价……是颜夏的疾病。

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本名为“如愿”的日记,是一本拥有着诡异力量的……魔物。

而我,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高三学生,在开学第一天就捅下大篓子的倒霉蛋,此刻,正被卷入一场超出他认知范畴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中心。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我看着地上那本暗红色的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凝固的血,又像一个刚刚开启的、通往未知深渊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