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哀悼

第十五章哀悼

海浪温柔地舔舐着沙滩,细碎的泡沫在暮色里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微光。黄昔弦终于松开紧攥着方仲文衣袖的手指,朝他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像爱琴海上初升的新月,干净又明亮。乐手方才那首穿透灵魂的琴曲,却如同幽灵般缠绕不去,那旋律里浸透骨髓的哀伤沉甸甸地压在她眼底,让那点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便迅速沉没了下去。

“方仲文,”她转过头,声音被海风裹着,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你帮我问问那位先生,”她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正弯腰收拾竖琴的乐手背影,“刚才在海边,他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仿佛那首曲子已在她心底扎了根。

方仲文点点头,快走几步追上乐手:“Excuse me, sir?”他闻声直起身,灰蓝色的眼睛里映着夕阳最后一抹瑰丽的余烬。“That melody you played by the sea just now… what is it called? My friend was deeply moved.”(打扰了,先生。您刚才在海边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的朋友被深深打动了。)

乐手的目光越过方仲文的肩头,落在远处黄昔弦纤细的、独自伫立在海风中的身影上,嘴角牵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动作优雅地将擦拭好的竖琴背回肩上,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Answers have their price, young man. Perhaps… a cup of tea in my humble abode?”(答案自有其代价,年轻人。或许……去我的寒舍喝杯茶?)他微微侧身,抬手示意前方那座在暮霭中渐渐显露出轮廓的小屋。

那是一座典型的爱琴海风格建筑,纯净的白墙在渐深的暮色里仿佛自带微光,圆润的蓝顶如同从海面直接切割下来的一块深邃宝石。它与圣托里尼那些明信片上的蓝顶教堂如此相似,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和疏离,像一座漂浮在尘世之外的孤岛。

黄昔弦跟了上来,与方仲文并肩而行。通往小屋的小径铺着粗糙的白色碎石,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小屋的木门被乐手推开时,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干燥草药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蜡质焚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门内是一条不算长的走廊,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墙壁两侧,触目所及,竟密密匝匝地垂挂着厚重的黑色布幔和绸缎!它们从天花板直垂到地面,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黑色浪潮,将本就不宽敞的走廊挤压得更加逼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布料沉闷的尘埃味道。一种冰冷的不安,如同细小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缠绕住心脏。

黄昔弦下意识地往方仲文身边靠了靠,手臂几乎贴住了他的胳膊。方仲文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他的神经也像被无形的手骤然拉紧,十三岁那年,圣托里尼悬崖边的老宅里,那具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定制棺木,那个蜷缩其中、指尖冰凉、等待生命最后一缕光线熄灭的少年……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此刻如同被这浓重的黑暗与不祥的气息粗暴地撕开,带着腐朽的寒气,猛地撞回他的脑海。他放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穿过这条令人窒息的黑色甬道,乐手推开走廊尽头另一扇更为沉重的木门。眼前豁然是一个异常空旷的大厅,然而光线并未因此明亮多少。更多的、更厚重的黑绸如同巨大的、沉默的蝙蝠翅膀,从高耸的穹顶垂挂下来,几乎遮蔽了四壁和窗户,将这个空间彻底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色茧房。光线被贪婪地吞噬,唯有几盏光线微弱、摇曳不定的长明灯,如同濒死之人的眼睛,在浓稠的黑暗里挣扎着,投下幢幢鬼魅般的影子。

大厅中央,在长明灯昏黄光晕的笼罩下,赫然陈列着一具棺椁!

它并非想象中冰冷的金属或粗糙的木质,而是通体由某种近乎透明的水晶或类似材质雕琢而成,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微光。棺盖并未完全合拢,透过那层晶莹的屏障,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静静躺卧着一个女子。她面容年轻而秀美,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只是熟睡般的宁静。浓密的黑发如海藻般铺陈在素白的枕上,身上覆盖着一层轻柔的、同样如夜色般深沉的黑纱。黑纱之下,她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姿态安详得令人心碎,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仿佛下一刻便会轻轻颤动醒来。然而,那毫无血色的肌肤,那凝固的、断绝了一切生机的姿态,残酷地宣告着这不过是一场永恒的沉睡。

“啊——!”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惧的低呼从黄昔弦喉咙里溢出。她脚下猛地一个趔趄,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得如同棺中之人。那双总是闪烁着对古建筑狂热光芒的明亮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属于一个未曾直面过死亡的高中少女的惊惶与空白。

“小心!”方仲文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在她彻底摔倒前用力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半抱半扶地稳住。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而慌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胸口。

乐手静静地伫立在棺椁旁,如同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冰冷剔透的水晶棺盖,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情人熟睡的脸庞。他的目光穿透水晶,长久地、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棺中女子安详的容颜,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镌刻进灵魂深处。

“Lament for the Departed Soul(哀魂曲)…”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疲惫,在死寂的大厅里幽幽回荡。他并未看向他们,视线依旧牢牢锁在妻子的脸上,仿佛这回答是给予她的低语。“The music you heard… it’s called Lament for the Departed Soul.”(你们听到的曲子……它叫《哀魂曲》。)

方仲文定了定神,压下喉咙里同样翻涌的寒意和那些不期然涌现的、关于自身死亡的冰冷记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低声为臂弯里仍在瑟瑟发抖的黄昔弦翻译:“他说……那首曲子叫《哀魂曲》。别怕,他只是……只是想在这里,为他逝去的妻子守灵。”他的声音干涩,连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勉强。

乐手仿佛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棺椁上撕离,转向他们。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曾经或许拥有的神采早已被无边的痛苦磨蚀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芜,像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焦土。

“She…”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沉湎于遥远回忆的恍惚,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而方仲文则同步低声翻译给黄昔弦听,努力将那些沉重的词语转化为她能理解的语言:

“她……来自一个古老而严谨的书香门第,是真正的‘大家闺秀’(A lady of noble bearing and refined culture)。而我,只是一个怀抱着一把破旧竖琴、口袋里永远空空如也的穷乐手,一个在街头和廉价酒馆里讨生活的‘流浪艺人’(A wandering minstrel with nothing but dreams and debts)。”

“我们相遇在一场……一场为富人们装点门面的慈善音乐会上。她坐在最前排,像一颗误入凡尘的星星(A star fallen into the mundane world)。我演奏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那双专注而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光。”乐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短暂、如同幻觉般的温柔,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后来她告诉我,是我的琴声……那些音符里燃烧的生命和痛苦(The life and pain burning in the notes),像火焰一样点燃了她循规蹈矩的生命。”

“爱情来得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她的家族……视我为玷污门楣的污点(A stain on their honor),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们精心维护的体面世界的亵渎。他们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威胁、利诱、禁足……甚至为她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婚姻。而我的世界……只有破败的出租屋和下一顿不知在哪里的面包。”乐手的叙述变得艰涩,每一个词都像是从伤口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但她……她比任何人都勇敢。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翻过家族高耸的院墙,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她最心爱的一本诗集,义无反顾地跟着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艺人’私奔了(Eloped with a penniless dreamer)。我们逃到了雅典……这座古老众神俯瞰的城市。我以为……以为凭借我的才华和对她的爱,总能在这片充满可能的土地上,为她挣得一个哪怕微小却温暖的未来。”

乐手的声音哽住了,他痛苦地闭上眼,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那声音里只剩下被命运彻底碾碎的沙砾:“但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冰冷和残酷。世道艰难(The world was harsh),我的音乐在那些挑剔的耳朵和傲慢的经纪人面前,一文不值。我们住在最廉价的阁楼里,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我四处碰壁(Hit walls everywhere),受尽白眼,连买面包的钱都常常需要她偷偷变卖自己带来的首饰……那些她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紧紧依偎的鸟儿,互相取暖,互相舔舐伤口。日子清苦,但有她在,连最硬的黑面包也带着甜味。她从未抱怨,总是用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告诉我:‘你的音乐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我从不后悔。’”

“然而,厄运并未放过我们。长期的营养不良,阴冷潮湿的环境……她的身体开始垮了。起初只是容易疲惫,后来是持续的腰痛……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我们那个小小的、连阳光都吝啬光顾的厨房里。”乐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同濒死之人的呓语。“医生诊断是严重的肾病(Severe kidney disease)……需要一大笔钱,需要静养,需要最好的药物……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遥不可及(As distant as the stars)。”

“我拼了命地接活,在街头演奏的时间越来越长,手指磨破出血,膝盖跪得麻木,只为了能多挣几个德拉克马(Greek currency drachma)……可那点钱,在昂贵的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我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曾经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像蒙尘的珍珠(Like pearls covered in dust)。她痛得整夜无法入睡,却总在我面前咬着唇,努力对我微笑……”

“最终……”乐手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声音里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她还是走了……在我怀里……在一个同样没有月亮的夜晚。像一盏耗尽灯油的灯(Like a lamp that had burned out its oil),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为我难过……能听到你的琴声……我很幸福……’”

乐手再也无法抑制,佝偻着身体,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水晶棺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他额头抵着那层隔绝生死的透明屏障,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棺盖上,又蜿蜒滑下,如同心口淌出的血。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挂满黑绸的死寂大厅里低低回荡,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黄昔弦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咬着下唇,试图阻止喉间的哽咽,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而汹涌地奔流。她纤细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乐手那被现实反复蹂躏却至死不渝的爱情,那如同烛火般在凄风苦雨中顽强燃烧又最终熄灭的生命,以及此刻这具冰冷棺椁里沉睡的容颜,像一把把沉重的钝器,反复敲击着她年少未经世事的心房。那些关于“爱”的朦胧想象,那些在希腊神话里读到的或壮烈或凄美的爱情故事——俄耳甫斯勇闯冥府,欧律狄刻绝望的坠落;狄多女王在烈焰中的悲鸣;珀耳塞福涅被命运撕裂的四季……此刻都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褪去了浪漫的光环,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疼痛与无望的哀伤。原来“爱”的背面,烙印着如此沉重而具体的“现实”二字,那并非神话里轻飘飘的诅咒或神谕,而是贫病交加,是世态炎凉,是生离死别的剧痛。

她猛地挣脱了方仲文下意识想要安抚她的手,像一尾受惊的、急于逃离窒息水域的鱼,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被死亡和悲伤彻底浸透的大厅。黑绸在她身后拂动,如同为她开启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幽暗门扉。

方仲文没有立刻追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乐手压抑的啜泣声,和长明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烛泪、陈旧布料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气味。他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乐手颤抖的肩膀,落在那水晶棺中沉睡的女子脸上。那张平静的、仿佛只是陷入长眠的容颜,与十三岁那年,他在圣托里尼悬崖老宅那具松木棺材里,于黑暗中无数次想象过的自己死后的模样,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那时他蜷缩在冰冷的棺木里,内壁贴着的是自己临摹的梵高《星月夜》,鸢尾花那疯狂旋转的紫色笔触下,掩盖着心律监测仪导线的冰冷压痕。他听着窗外爱琴海永不停歇的涛声,等待着生命的潮水彻底退去。绝望像墨汁一样浸透了骨髓,那时支撑他的,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对疼痛的解脱,对反复入院出院的厌倦的解脱,对成为家人沉重负担的愧疚的解脱……从未想过“爱”与“被爱”,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女孩,会为他的死而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乐手的啜泣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耗尽一切的疲惫。方仲文朝他微微颔首,无声地表达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的理解,然后转身,轻轻推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绝望与希望的大门,走向屋外暮色沉沉的世界。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白日里碧蓝透明的爱琴海,此刻变成了一片深沉涌动的墨蓝,仿佛倒映着大厅里那无边的黑绸。海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比之前更加凛冽,卷起细沙,抽打在皮肤上,微微生疼。一轮清冷的弦月悬在深紫色的天幕上,洒下幽淡的、没有温度的光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如同大地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又像一首亘古不变的、为所有逝者吟唱的安魂曲。

方仲文沿着沙滩走了不远,便看到了她。

黄昔弦抱膝坐在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巨大礁石旁,背对着小屋的方向,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几乎要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海风将她脑后的蓝绿发带吹得高高扬起,像一面孤独而倔强的旗帜,在月光下划出忧伤的轨迹。海浪涌上来,温柔地舔舐着她的帆布鞋边缘,又悄然退去,留下深色的湿痕。

方仲文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海风的咸涩和凉意。她似乎知道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膝盖里,肩膀还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抽动。那无声的哭泣,比乐手绝望的嚎啕更让人心头沉重。

方仲文脱下自己的外套——一件柔软的羊绒开衫,还带着些许他的体温和淡淡的药味——轻轻地披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她没有抗拒,只是身体僵硬了一下。方仲文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沙滩上坐下,沙子冰凉潮湿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他们之间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沉默像涨潮的海水,慢慢弥漫开来,只有风声、浪声,和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细微抽泣声。

月光清冷,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反射着微弱的光。乐手的故事,那具冰冷的水晶棺,还有她此刻无声的悲伤,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方仲文的胸口。那个关于俄耳甫斯回头瞬间的永恒之问,再次无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如果有一天,躺在棺中的是他,方仲文,会有人为他停下脚步吗?会有人像她此刻为那个陌生女子流泪一样,为他感到悲伤吗?会有人……回头看他一眼吗?

海潮温柔地漫过脚背,又悄然退去,带走了沙粒,也仿佛带走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