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潮湿的根

那场在父亲旧工具箱旁爆发的嚎啕大哭,仿佛抽干了我灵魂里积压了三十年的所有水分和重量。

哭声在破败的老屋里回荡,最终被死寂的废墟和荒草吞噬。

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手里死死攥着那沓站票和那张凹凸不平的遗书,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虚脱而不住地颤抖。

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和胸腔深处空茫的回响。

眼前是飞舞的灰尘和屋顶漏下的、惨淡的光柱。

父亲的沉默,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没主意”或冰冷的“心狠”,而是化作了这二十四张发黄的纸片上,那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四百五十六个小时的站立!那行笨拙却重如千钧的遗言“荣英,我们的女儿过的很好,我现在可以去见你了”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心上。

他唯一的念想,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撑,就是确认我“过得很好”。

而我呢?

我在怨恨什么?怨恨他的沉默缺席?怨恨他没能给我一个强有力的庇护?

他把他能给的,都给了!以一种沉默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的方式!

他站了那么久,那么远,只为了看一眼他的女儿是否安好,是否真的“过得很好”。他看到了什么?是看到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走进大学校门时那点微弱的欣喜?还是看到我穿着借来的、不合身的旧衣裳在食堂排队时的局促?他看到我“过得很好”了吗?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五脏六腑!

李会计和村民被我的哭声惊动,犹豫地站在院门口张望。我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泪痕混合的污迹。我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带我去坟地。”

迁坟的事,村里人已经帮忙张罗好了。新的公墓在村子后山向阳的坡地上,一排排整齐的水泥墓穴,冰冷、规范,没有老坟地的荒芜感,也少了些泥土的生气。

我父母的坟并排在一起。墓碑是新立的,粗糙的水泥材质,上面简单地刻着:

林建国之墓

李素云(荣英)之墓

生卒年月。立碑人:女林晚。

王德全的坟在旁边不远处,墓碑同样简单。

我站在父母的墓碑前。

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李会计他们识趣地退到了远处,把这片死寂的空间留给我和这三座沉默的坟茔。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沓站票和父亲的遗书。纸片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爸……”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风吹散了大半。

我看着父亲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眼前浮现的却是他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样子,是他弥留之际躺在梨树下的模糊侧影,更是他挤在绿皮火车连接处、疲惫却带着一丝微弱期盼望向窗外的画面……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江倒海,最终却只吐出干涩的几个字:

“……我看见了。”

是的,我看见了。

看见了你沉默下的惊涛骇浪。

看见了你用双脚丈量出的、无声的父爱。

看见了你那句“过得很好”,背后是怎样沉重的期盼和……最终的放心离去。

视线移到旁边母亲的墓碑。

“妈……”喉咙更紧了。

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和她枯槁的面容、那只伸向我却被我躲开的手,再次清晰地浮现。

“你……也看见了,对不对?”我低声问,像是在问墓碑,又像是在问虚无的空气,“看见爸是怎么……‘看着’我的?”

山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回应。

我缓缓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和碎石。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拂过父亲墓碑上冰冷的刻字,然后是母亲的名字。

“爸……妈……”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

“你们……都是小孩了。”

说出这句话时,心底那片冻结了太久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酸涩温热的液体。

“一个,把所有的爱和力气,都憋在心里,只会用最笨的办法,偷偷地看。”

“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连保护自己孩子的力气都快没了,只会说‘忍忍’和‘对不起’。”

“你们……都只是被生活逼到墙角、自己也没长大的……小孩子啊。”

风似乎小了一些。

“而我……”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咸涩,“我都三十岁了。是个大人了。”

“大人……不能总和小孩子计较的。”

“尤其是……埋在土里的小孩子。”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模糊的鸟鸣。

我摊开手掌,那二十四张站票和那张被泪水浸透又干涸的遗书,静静地躺在掌心。它们不再仅仅是纸片,而是父亲生命的重量,是他沉默灵魂的呐喊。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遗书,重新折叠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将它轻轻压在了父亲墓碑的基座下。用小石块仔细地压好。

“爸……这个……还给你。”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告解的意味,“你的话……带到了。我……收到了。”

接着,我拿起那沓厚厚的站票。指尖抚过每一张发黄卷边的边缘,感受着那上面承载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期盼和无声的爱。然后,我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撕碎。

不是愤怒的撕扯,而是缓慢的、近乎虔诚的。

碎片很小,像一只只枯黄的蝶。

我松开手,让它们随风飘散。

有些落在父母的坟头,有些卷入风中,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有些落入旁边的枯草丛。

“这些……”我看着那些飞舞的碎片,声音轻得像叹息,“太沉了……爸……我替你……散了吧。”

“你站了那么久……该歇歇了。”

站票的碎片在风中打着旋,最终归于尘土。仿佛父亲那沉重的、无声的守护,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融入了这片生养他又埋葬他的土地。

做完这一切,我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心口那块被“对不起”填满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些,但依旧沉甸甸的。那“潮湿”,并未消失。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并排的墓碑。

“爸,妈……”

“我……走了。”

“带着你们的‘好’……还有你们的‘对不起’……”

“也带着……爸你给我的……这些‘看见’……”

“我会……试着……好好活。”

转身,没有再回头。

下山的路,脚步依旧沉重,但似乎不再像来时那样灌满了铅。山风吹在脸上,冰冷,却带着一种清醒的痛感。李会计在公墓入口等着,看我下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晚丫头……都……办妥了?”

“嗯。”我点点头,声音平静了许多,“辛苦李伯了。老屋里的东西……没什么要的了,村里处理吧。”

“那……你这就走?不……不留下吃顿饭?”李会计搓着手,有些局促。

“不了。”我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车票……买好了。”

回程的火车上,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萧瑟的深秋景象。手里空空的,那沉重的站票和遗书,留在了该留的地方。

但心底,却并非一片空白。

父亲的沉默守护,母亲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爷爷的冰冷判词,后奶奶的竹竿,弟弟的辱骂,王叔的懦弱……还有我自己这三十年来的逃离、挣扎、怨恨和那筑起的“不原谅”堡垒……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感受,像无数条纠缠的线,依旧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原谅?

不。

那些打在身上的痛,刻在心里的冷,被当作“外人”的绝望,依然是真实的。它们没有消失,也不会因为理解了父亲的沉默而一笔勾销。

爷爷、后奶奶、弟弟……他们的伤害,是扎在我生命里的刺。拔不掉,但或许……可以学着与它们共存?带着这些伤痕活下去,而不是让它们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主宰。

爸,妈……

你们的不作为,你们的无力,你们那笨拙的、甚至造成二次伤害的爱(或爱的表达)……我理解了。理解了你们也只是被生活痛击、自身难保的“小孩”。但这理解,不等于遗忘,更不等于那“对不起”三个字就变得轻飘飘。

那“潮湿”,依然在。

失去你们的雨,从十岁那年开始,从未真正停过。

它渗进了我的骨头缝,成了我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但……

或许,这“潮湿”里,不再仅仅是冰冷和怨恨了。

它融入了父亲那二十四张站票的温度——那是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却倾尽全力的守护的温度。

它也融入了母亲临终那句“对不起”的重量——那是一种迟来的、带着血泪的、无力回天的愧疚的重量。

这“潮湿”,变得复杂而沉重。它包含着痛,包含着失去,包含着不被理解的委屈,也包含着迟来的理解和无法消弭的遗憾。

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黑暗降临。车窗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倒影。眼神疲惫,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最终,打开了购票软件。

目的地,不再是某个用来放空发呆的海边小镇。

而是XX市。我大学所在的城市。

爸……

我想去看看。

看看你当年站了十九个小时抵达的地方。

看看你混在人群中,远远望着我的那个校门口。

看看那个在你眼里,代表着女儿“过得很好”的……远方。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哐当声。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露出远方城市依稀的灯火轮廓。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心底那片潮湿的土壤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惊雷过后,在滂沱的泪雨冲刷下,正挣扎着,试图扎下新的、属于自己的根须。

带着痛。

带着理解。

带着无法消弭的遗憾。

也带着……继续走下去的、微弱却固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