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日,寒意未退,薄雾犹笼,晨钟初鸣。寺门悄然开启,三道身影鱼贯而出。
走在最前的蒋师仁一袭褐色粗布短褂,竹帽低垂,遮住了半张脸。他肩挑双筐,一筐是剖干的莲藕与腌咸的野菜,另一筐里则藏着几卷以鱼网伪装的帛书。脚步平稳,仿若真是走街串巷的贩夫,却无人能从他收敛的步幅和时隐时现的目光中察觉其警觉如刃的杀气。
林德昭和林德铭则各背包裹,一人负鱼干,一人负草药,腰间悬着破旧铜铃,偶有叮当脆响,掩饰行迹。二人虽极力模仿行商模样,但身姿未能尽掩过往一个月的苦修所铸的挺拔。他们的脚步略显拘谨,却又藏着跃跃欲试的不安与兴奋。
蒋师仁回头望了二人一眼,低声道:“记得你们的身份——鱼干贩与草药客。别看、别听、别问不该问的。”
林德昭眼神一凛,默然点头,握紧手中包袱。他知道,此行不只是一次外出,而是一场真正的试炼。他与德铭,虽是跟随前往,但并非旁观者,而是局中人。
街道尚未热闹,只有些早起赶路的旅人和行脚僧。三人踏着晨雾,沿着通往伊张厅的官道缓缓而行。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棋局早已布下。
王玄策立于寺后偏阁楼上,望着街道两旁已经开始营业的伊张商铺,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
“但愿那两个小子能撑得住这一步。”他轻声呢喃。
阁楼下,脚步声响起。
“启禀大人,”一名身披灰袍的男子躬身入内,低声道,“丁稷已经抵达崇新城东门,按照计划,在永济铺设下了线。”
王玄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他只负责留线,绝不可提前搅局。蒋师仁若能顺利入城,后续布子还得看林德昭与林德铭是否沉得住气。”
他走至窗前,目光再度落向远方那条被雾气吞没的官道。
“走棋到此,已无退路。”他说,“就看,他们能不能杀出一条局中路来。”
一路上,林德昭二人都兴致盎然,这一个多月呆在寺院里早就把两人憋坏了。虽然是走在林间小路之上,但也丝毫不耽误两人的好心情。
春寒料峭,山林却已悄然泛绿。山雀从枝头扑棱而过,林德铭仰头一看,张口就是:“你说这山雀一身灰不溜秋的,有什么好处?”
林德昭嗤笑一声:“当然是为了不被盯上啊。要真五彩缤纷,早成山猫嘴里的点心了。”
林德铭不服气:“我一箭就能给它射下来。”
“我还能用火枪一下给它打成筛子呢。”林德昭反唇相讥,语气中满是嘲讽。
“你哪来的火枪?只有大伯才有。”
“那我借来用不行啊?”林德昭抬了抬下巴,满脸得意。
林德铭撇嘴“你去借试试。你上次把他那把折刃拿来削果子,结果呢?他一巴掌差点把你从石阶打下去。”
“那不是你馋梨子,让我削的?”
“你削得像狗啃的,梨核都给我啃断了。”
两人一来一往,说说笑笑,仿佛只是两位远游的少年。蒋师仁走在前方,一语不发,但嘴角那抹淡笑却出卖了他的心情——难得这两个小子能在这局中,还笑得出来。
转过一个转角,三人看到前方一处关卡,隔老远就能看到飘扬的加斐厅守张家的家徽。
待走近,一名着甲的守卫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道“过路费60文。”
“60文!”林德昭大惊出声,“60文都够我们在不错的驿馆投宿一晚了。”
蒋师文摁住了还欲出言的林德昭,出言询问道“前几日不还是14文一个人吗?为何这两日涨了这么多。”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们到底要不要过。”那名守卫不耐烦地重复道,语气中已经隐隐透出火气。周围几个守卫也按上了刀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三个。
林德昭的脾气上来了,抬手就准备掀开头上的竹帽自报家门,让这些不长眼的小兵识相点滚蛋。
蒋师仁一把抓住他抬起的手,力道不重,却像钉在了他手腕骨上。林德昭一愣,抬头看他,却对上一双写满警告的眼神。
“你要是现在暴了身份,就趁早滚回家去。”蒋师仁低声道,语调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守卫冷眼看了他们一会儿,似乎在思量两人的行为。蒋师仁趁势上前半步,将六十文交到那人掌中,又低声补了一句:“我们只是走货的,小本生意,犯不着蹚贵人们的浑水。”
那守卫哼了一声,把钱一收,偏头示意其他人让开。
“快点滚。”
三人鱼贯穿越关卡。
“太夸张了吧,过一个关卡就要60文,不用等出加斐厅的地界,大家就只能被扒得一丝不挂。”林德昭愤愤地说道,几步走出关卡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头瞪了眼那几个收钱的守卫。
“不收这么贵,按照加斐厅一年一涨的年贡,大家早就都跑去伊张厅了。”蒋师仁淡淡说道,“伊张厅这些年一直在通过分田的方式吸引周边的农民前往,三川厅在灭亡前领地内种田的农民少之又少。”
“你是说......三川人都跑了?”林德铭皱眉。
“没跑也被抓去当兵了。”蒋师仁看了他一眼,“厅里缺兵,就向下摊;主家缺粮,就向下征。征多了,种田的活谁干?最后只剩下手拿武器的和缴不出粮的,田荒了,厅也就跟着荒了。”
“那伊张就不缺兵了?”林德昭不信,“他们靠什么守这么大块地?”
“靠饿不死的百姓。”蒋师仁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有地可种的人,不愿背井离乡;能交出粮的人,就不必拿枪拼命。你以为兵强马壮靠操练,其实不过是让人有选择。”
三人沉默了一阵,只听脚下碎石发出轻微声响,远处的崇新城墙隐约已可望见。
“也怪不得三川厅一打就塌。”林德铭喃喃自语。
“塌的是厅,不是人。”蒋师仁眯起眼,望着远方,“三川那些逃出来的浪人和地头蛇,如今可就是到处晃悠,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借着风浪再拼上一回。”
“我们是来招揽他们的?”林德昭问。
“我们就是来看他们的。”蒋师仁嘴角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看他们最终能不能变成我们的助力。”
踏过最后一段缓坡,崇新城门赫然在目。不同于加斐厅重槊林立、戒备森严的城防,这座边境重镇的门楼却显得颇为温和。高墙斜檐之下挂着整整齐齐的榜文,榜文上书:
“分田令:凡愿投田归耕者,量地而分,无问来历。先到先得,免赋三年。”
“这是真的?”林德铭惊讶出声,望向不远处正低头登记的一排排农民。
那里,一张长案前坐着两名书吏,面前摊着厚厚的户册。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农正在写名落指,旁边的兵士不仅未催促,反而递上一碗水和一小纸包炒豆。
再往左侧,几名农妇抱着孩子在等候分配,士兵却主动撑起油布遮阳,一旁还支着锅灶,有僧侣正为人煮粥。
“这还是城门口?”林德昭低声道,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确实是。”蒋师仁答得云淡风轻,但他目光紧盯那些登记册,沉默片刻才道,“不过这里不光是门口……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
林德铭好奇:“漏斗?”
“把四面八方想逃的人,引进来;再一点点分流、定居、编号。”蒋师仁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是‘恩赐田地’,其实是‘框住人头’。”
说话间,一名笑容可掬的士卒迎了上来:“几位是做鱼干买卖的?还是跑药材的?”
蒋师仁露出笑容,从背后取下鱼筐:“鱼干小贩,从永济口那边来,想在崇新落脚几日。”
“来得巧,这边缺干货。”那人点点头,“填个名册,如果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去西坊暂住,隔壁就是‘义仓田所’,看你们愿不愿意试试种地换配给。”
他边说边递过一张写着“来投者名簿”的纸条,“填个真实名就成,户籍可新建,往后归伊张册。”
林德昭接过纸,纸质干净厚实,边角竟还有烫金水印。他低头望着那一行“来投者请自签名”的字迹,手指微微一颤-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井井有条,难道这就是我们未来要面对的敌人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隐隐的寒意,不是风吹过的凉,而是那种来自制度本身的森然压迫。他抬眼望去,只见那些投奔者排队有序,仿佛一根根编进了织机的丝线,被安排、被编号、被定型。
而这座城,正是织布的那双无形之手。
“投田也要签字,不怕人赖账吗?”林德铭好奇地问那士卒。
“签了就归册,日后便是厅户。”那人笑道,“田在,人在;人走,田回。”
“那要是……死了呢?”林德昭脱口问出,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死了,也要记档。”士卒笑得依旧和气,但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死在哪一地,埋哪一丘,孩子哪年接替,统统会写进志簿。”
他说完,指了指远处官道边那一排木质矮房,“新民所,新来的人都在那里过夜,明早分组入坊,有人会去讲规矩。”
林德昭默默点头,将那张写满“恩典”字眼的名簿折好塞进怀中。他知道,他们不过是过客,不需真去签那一行字。但那股被组织、被吸纳、被记名的制度感,就像一张细密的网,已经悄悄包围过来。
“走吧。”蒋师仁淡淡开口,朝城内迈步。
夕阳已沉,崇新城的钟声自远方钟楼传来,沉稳悠长。
林德昭回头望了一眼那石砌高墙,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我们到底在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