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的枷锁

山里的寒气,即使在初春的夜晚也依旧刺骨,轻易地穿透李老三家那扇糊着破旧报纸的简陋木窗。昏黄的油灯在土坯墙上摇曳,映照出屋内简陋陈设的扭曲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对命运未知的焦灼。

王秀芬躺在冰冷的炕上,汗水浸透了额前的碎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每一次剧烈的阵痛都让她几乎咬破嘴唇,却只能发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接生的赵婆子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忙碌着,嘴里念念有词,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山民特有的、对未知的敬畏。

屋外,李老三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窄的堂屋里来回踱步。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和烟草末。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衬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每当屋内传来妻子的痛呼声,他的脚步便顿一顿,眼神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底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期盼——期盼一个能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儿子的诞生。他想象着儿子响亮的啼哭,想象着自己挺直腰板走在村里被人羡慕的样子,那干涸的心田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希望。

“哇——”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老三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手已经按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赵婆子探出头,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疲惫,却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她的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李老三灼热的目光,声音干涩地挤出一句:“老三,生了!是个姑娘”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姑娘”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刺进李老三的胸膛,然后猛地绞动。他脸上因期盼而涨起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灰败如土。那燃烧在眼底的火焰,不是熄灭,而是骤然扭曲,化作一股冰冷的、令人胆寒的戾气。他死死盯着赵婆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的声音。

“你…你说啥?”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赵婆子被他眼中的凶光慑得后退一步,嗫嚅着重复:“是…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平安?”李老三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嘲弄,“平安个屁!生了个赔钱货,有啥用!有啥用!”他的拳头狠狠砸在门框上,震落簌簌的尘土。

他不再看赵婆子,也不再关心屋内虚弱的妻子和那个刚刚诞生的生命。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方向的公牛,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在昏暗的堂屋里扫视。角落里,那只半人高的、落满灰尘的土陶酒坛,像黑暗中的灯塔,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掀开坛口的泥封。浓烈刺鼻的劣质烧酒味猛地冲了出来。他甚至懒得找碗,直接抱起沉重的坛子,仰起头,浑浊的酒液像决堤的洪水,带着灼烧一切的疯狂,咕咚咕咚地灌进他的喉咙。辛辣的液体一路烧灼下去,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横流,他却不管不顾,仿佛只有这穿肠的毒药,才能浇灭心口那团因失望和愤怒而熊熊燃烧的业火。

堂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吞咽酒液的声响。

炕上,王秀芬虚弱地睁开眼。赵婆子已经将清洗干净、用旧布裹好的小小婴儿放在了她身边。那孩子出奇的安静,没有像其他新生儿那样大声啼哭,只是微微蹙着小眉头,眼睛紧闭着,像一只过早感知到世间寒意的幼兽。王秀芬侧过脸,看着女儿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听着堂屋传来的丈夫疯狂的灌酒声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一颗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绝望,像屋外的寒夜一样,无声地包裹了她。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冰凉的脸颊,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脏污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绝望。

小小的女婴依旧安静地躺着,对这降临人世的第一刻所弥漫的冰冷、失望和无声的暴戾浑然不觉。但一道无形却沉重无比的枷锁,在她啼哭之前,在她睁眼之前,在她甚至还未拥有一个名字之前,就已经由亲生父亲那滔天的失望和愤怒,伴随着劣质烧酒的气息,牢牢地套在了她稚嫩的生命之上。这间弥漫着酒气和绝望的破败土屋,成了她人生牢笼的第一块基石。她的存在,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无声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