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它。
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坠落感攫住了我,不是身体,而是灵魂,沉甸甸地往某个既定的深渊里拖拽。紧接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枯瘦的手狠狠攥住,狠命一捏!剧痛炸开,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钝重的、碾磨般的绞痛,仿佛那团跳动的血肉正被无形的磨盘一寸寸碾成烂泥。每一次挤压都榨干了肺里的空气,窒息感如湿透的棉絮堵住喉咙。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腔深处撕裂般疼痛。冰冷的麻痹感正从抽搐的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五脏六腑像被浸泡在冰水里,手脚末端已失去知觉,只剩一片刺骨的寒凉麻木。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濒死的鼓点,在空旷的躯壳里回荡。
醒了?
不,远没有结束。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光带。这月光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给房间里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阴森死寂的薄纱。就在这诡异的月光下,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溶解,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熟悉的轮廓挣扎着从虚无中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固。
那三开间三层楼的老宅,顽固地矗立在记忆的废墟之上。白绿相间的马赛克外墙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惨白,墨绿色的琉璃瓦顶沉重地压在视野上方。后门旁,父亲亲手搭建的低矮厨房,砖缝里仿佛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烟火气息。十五年,它明明早已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为尘土,此刻却如此真实地压迫着我的神经。
我正站在屋后的田地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带着夜晚的湿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又腐败的复杂气味,源头就在旁边——几株巨大的榴莲树,枝干虬结扭曲,刺向墨汁般浓稠的夜空。它们高得离谱,树冠隐没在不可见的黑暗高处。诡异的是,就在那遥不可及的树顶,竟隐隐透出几缕幽暗、粘稠的金光,如同垂死的星辰渗出的脓血。金光无声流淌,照亮了隔壁村仅隔一条狭窄田埂路的四户人家。那是四兄弟的房子,沉默地蹲伏在夜色里,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一种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慌乱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比心脏的绞痛更令人窒息。那金光,那死寂的四户人家,像无声的警告。
“妈!”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我猛地拽住正在不远处弯腰除草的母亲的手臂,她的衣袖粗糙冰冷。“回家!快回家!”我甚至不敢再看那泛着金光的树顶和那四栋黑黢黢的房子,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田地。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母亲拉回那个不该存在的老宅。刚踏进堂屋,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香灰、草药和某种陈腐动物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盘腿坐在地中央。她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浑浊发黄,身上挂满了褪色的布条和叮当作响的铜铃。是神婆。她面前用朱砂和香灰画着繁复扭曲的图案,几根惨白的蜡烛摇曳着幽绿的火苗。
“回来了?”神婆眼皮都没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屋后头有东西,你们带回来了。”她枯槁的手指指向后门方向。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心脏还在抽痛,声音却因惊惧而拔高,“我们刚从屋后回来,什么都没有!”母亲也惊疑不定地看向黑黢黢的后门。
神婆浑浊的黄眼珠终于转向我,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像干裂的树皮。“不信?再去瞧瞧?”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和母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我们小心翼翼地挪到后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月光惨白,照亮了屋后一小片空地。就在我家房屋地基与泥土相接的角落,一个东西正从地里缓慢地、令人作呕地“长”出来。
那东西形状像一口破旧的棺材,但材质诡异,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更像某种腐朽、硬化了的巨大菌类或血肉。它表面布满暗绿色的湿滑苔藓和深褐色的脉络,还在极其微弱地搏动。更恐怖的是,在这口“棺材”旁边,蜷缩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活物。它大概有狗那么大,皮毛稀疏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肉,分不清头尾,只有几处孔洞在月光下微微翕张,发出细微的、类似吮吸的粘腻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然而,一股更深的直觉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神婆说的“东西”,似乎不是这个!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抬起,越过厨房低矮的瓦顶,投向二楼楼梯转角处那扇紧闭的后窗。
窗,不知何时开了。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融入夜色的一块墨玉。惨白的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一身剪裁得体的旧式黑色长袍,里面是雪白挺括的衬衫,下身是笔直的黑色西裤。他身姿挺拔,长发如瀑,乌黑顺滑地垂在肩后。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流畅,五官精致得近乎非人。他没有看我,深邃的目光如同两潭冰冷的寒水,穿透夜色,死死锁住田埂路对面那四户人家中的西面第一户。
他的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直接撞入我的耳膜:“不好。他们在用恶毒的邪术。”
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一丝模糊的熟悉感,如同沉船上的浮木,在我惊涛骇浪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我和母亲跌跌撞撞地冲回堂屋,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神婆依旧盘坐在那诡异的阵法中央,但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死死盯着我们身后。
“他……他看到了?”神婆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破音。
母亲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屋后那口“长”出来的棺材和怪物,而我则急急补充:“二楼……那个男人!他说西边第一家在用邪术!”
神婆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像蒙上了一层死灰。她猛地抓起一把香灰洒向空中,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如同不祥的雪。“邪术已成!快,快跟我去看看!”她挣扎着站起来,动作竟异常敏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枯瘦,力气却大得惊人,像一把铁钳。
“妈,你留下!”我甩开母亲想拉住我的手,被神婆拖着踉跄地冲出了后门。
夜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腐味,吹在脸上冰冷刺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田埂路,朝着那西面第一户人家潜行。寂静像沉重的幕布笼罩着一切,只有我们压抑的呼吸和踩在枯草上的窸窣声。越靠近,那股甜腻腐败的气息就越发浓重,令人作呕。
刚走到一半,一个声音猛地撕裂了死寂!
是女人的哀嚎。
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痛苦到极致、连尖叫都发不出的那种绝望嘶鸣。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都伴随着一次剧烈的抽气,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反复切割着喉咙和内脏。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如此纯粹、如此巨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神婆的动作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极致的恐惧。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体伏得更低,像受惊的老猫,贴着田埂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脚冰凉地跟在她后面。
绕过几丛茂密的芭蕉树,西面第一户人家的后院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眼帘。
月光惨白如霜,清晰地照亮了后院中央一座用粗糙白纸和竹篾扎成的拱桥。桥不高,但形状诡异扭曲,透着一股邪气。
一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红色丝袜、红色布鞋的年轻女人,被死死捆绑在桥拱的最高处。她的姿势令人毛骨悚然:背朝上,腹部紧紧压着桥的中心桥面,身体被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四肢被绳索固定,动弹不得。红色的衣物在月光下像一大滩尚未凝固的血。
一个穿着黑色布衣、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正站在桥边。他手中握着一把细长的、闪着寒光的剔骨刀。没有咒语,没有仪式,只有最原始、最残忍的执行。
噗嗤!
刀尖精准地刺入女人后腰偏上的位置。女人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离水的鱼,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哀鸣,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刀身和身下的白纸桥面。男人拔出刀,动作熟练而冷漠,任由鲜血顺着女人的身体流淌。
“不能快,”男人用一种毫无起伏的、令人骨髓发寒的语调低语,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慢……每一刀,都得在最痛的地方……让血,一寸寸……染透这座桥……”
噗嗤!又是一刀,这次是肋骨下方。
女人的哀嚎变成了濒死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啊——!”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嘴,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
神婆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灭顶的恐惧。“走!快走!回去!重布阵!挡不住了!”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
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转身就要跑。就在这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桥边那个行刑的男人似乎顿了一下,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神婆的手,发疯似的朝着家的方向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身后神婆模糊而绝望的嘶喊。田埂路变得又软又滑,好几次差点摔倒。
家!那栋不该存在的白绿色老宅就在前方!后门,父亲搭建的厨房轮廓在望!
然而,就在距离厨房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