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熄灭的萤火

小娜灰暗童年里,并非全无亮色。那抹微弱却温暖的光,来自隔壁的邻居哥哥,子奥。

子奥比小娜大三岁,住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他家境比小娜家好得多,父母都在村里开小卖部,家里有干净的水泥地,窗明几净,飘着好闻的肥皂味。子奥长得白白净净,眉眼清秀,是村里少有的、带点“城里气”的男孩。

小娜最早的记忆里,就有子奥的身影。那时奶奶身体尚可,父母争吵的频率也还没那么高。子奥常常会翻过那道低矮的土墙,跑到小娜家破败的院子里找她玩。他不嫌弃小娜家满地鸡屎和尘土,也不嫌弃小娜身上可能沾着的灶灰。

他会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里画格子,教小娜玩“跳房子”。小娜跳得笨拙,摔倒了,沾了一身土,他也不笑话,只是笑着伸出手拉她起来,帮她拍掉身上的灰。他会爬上小娜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摘下一把还带着青涩的枣子,分给她一大半,自己只留几颗。枣子酸得小娜直皱眉头,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说:“酸的才好,开胃!”惹得小娜也忍不住跟着笑。

最让小娜难忘的,是夏日的夜晚。当父母争吵的阴云暂时散去,或者奶奶把她护在身后时,她会偷偷溜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垛旁。子奥总会如约而至,像一只灵巧的猫,翻墙过来,手里有时会攥着几颗水果糖(那是小娜极少能吃到的奢侈品),有时会带着一个装了几只萤火虫的玻璃瓶。

“小娜,快看!”子奥压低声音,带着兴奋,把玻璃瓶递到她眼前。瓶子里,几只小小的萤火虫尾部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像落入凡间的星星碎片。那微弱的光芒,映亮了子奥带笑的眼睛,也映亮了小娜因惊奇而睁大的双眸。那是她贫瘠童年里,见过的最神奇、最美丽的光。

两人并排坐在柴火垛上,仰头看着墨蓝色的天幕上真正的星河。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和家里的压抑。子奥会指着天上最亮的星星,说那是“勺子星”(北斗七星),说那是“牛郎织女”。他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一种小娜从未听过的、对远方世界的憧憬。

“小娜,”有一次,他看着满天繁星,突然很认真地对她说,眼睛亮晶晶的,“等我们长大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好多好多地方!去看真正的大海,听说海是蓝色的,比天还大!去看高山,山顶有雪,一年四季都不化!去看书上说的那种大城市,楼高的能戳破天!我带你环游世界,好不好?”

“环游世界?”小娜懵懂地重复着,这个词语对她来说太大、太遥远、太不真实,像天边的云彩。但子奥语气里的笃定和热切,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穿透了她小小世界里厚重的阴霾,在她心底最深处,投下了一粒微小却滚烫的种子。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纯粹而依赖的笑容:“好!子奥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好景不长,奶奶的离开好像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奶奶去世后,没有人打理小娜对生活,所以小娜总是穿的破破烂烂。导致同学们都排斥他,厌恶他,甚至孤立她!然而小娜心里这些都无所谓,只要子奥哥哥在,一定不会孤立无援!

现实却是与小娜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因为同学们都讨厌小娜,所以子奥为了不被排斥也总是有意无意疏离小娜。

久而久之小娜也发现了问题。。。

课间十分钟,是学校最喧嚣也最易暴露人际关系的时刻。小娜抱着几本破旧的书,低着头,贴着墙根,想尽快穿过拥挤的走廊回到教室那个安全的角落。前方,子奥正和几个同年级的男生谈笑风生,他们穿着整洁的校服,谈论着最新的动画片或者游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青春洋溢的脸上。小娜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当距离拉近到足以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时,子奥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与小娜怯生生抬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小娜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让她下意识地微微张了张嘴,一个无声的“子奥哥哥”的口型几乎要成形。

然而,子奥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他的眼神像掠过空气一样,毫无波澜地、极其自然地从小娜脸上滑开,仿佛她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背景板,或者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幽灵。他继续着刚才被打断(其实根本没打断)的话题,甚至更加大声地笑起来,肩膀亲昵地撞了一下旁边的男生,脚步也加快了些,带着那群人,像绕过一根碍眼的柱子一样,从小娜身边风一般地刮了过去,留下小娜僵在原地,被他们带起的气流吹乱了额前的碎发。

那视而不见的眼神,比任何鄙夷和嘲笑都更冰冷、更彻底。它无声地宣告:你不存在。你不值得我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注意力。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小娜因为衣服不合身(奶奶改的旧衣服太过肥大)和自卑,总是独自坐在操场边缘老槐树的阴影里,看着其他同学追逐打闹。子奥和几个朋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踢着一个半旧的足球,奔跑、呼喊,充满了活力。球不小心滚到了小娜脚边不远处。

“子奥!球!”一个男生喊道。

子奥小跑着过来捡球。他离小娜只有几步之遥。小娜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汗珠,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汗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那是她记忆中熟悉又遥远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他。

子奥弯腰捡起球,动作干脆利落。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对上了小娜那双带着复杂情绪(有残留的依赖、有困惑、更多的是被刺伤的痛楚)的眼睛。这一次,小娜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和窘迫。但仅仅是一瞬。他立刻垂下眼帘,像躲避什么不洁之物,迅速转过身,抱着球跑回了那群朋友中间。他甚至刻意绕了一个小小的弧线,仿佛小娜所在的位置散发着无形的“瘟疫”,需要划出一条清晰的隔离带。

他跑回去时,一个朋友似乎揶揄地笑着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小娜听不清),还朝小娜这边努了努嘴。子奥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把球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大声反驳着朋友的话,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轻松和不屑。那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小娜的耳朵。

最致命的一击发生在午餐时分。学校的午餐是统一蒸的饭盒。家境好的孩子会带些肉菜,像小娜这样的,往往只有咸菜或一点素菜。那天,小娜独自坐在食堂最偏僻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小口小口地吃着几乎全是米饭、只有几根咸萝卜的午饭。子奥和他那群朋友端着丰盛的饭盒(有红烧肉、炒鸡蛋),嬉笑着寻找座位。他们看中了小娜旁边的空位。

就在他们端着饭盒快要走到桌边时,子奥的脚步突然顿住了。他看到了小娜。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厌烦和一种“真倒霉”的表情。他对着同伴,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小娜和附近几桌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晦气!怎么坐这儿了?走走走,换个地方,看着倒胃口!”说完,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率先转身,朝着食堂另一端走去。他的同伴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几声心照不宣的嗤笑,也纷纷跟着他离开,临走前还故意用鄙夷的眼神扫了小娜一眼。

“晦气”……“倒胃口”……

这两个词,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小娜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她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嘴里那口寡淡的米饭变得像沙子一样难以下咽。脸颊火烧火燎,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当众扒光、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碾碎的剧痛!整个食堂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离她远去,只剩下子奥那句冰冷的“宣判”在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

他不仅假装不认识她,他甚至公开地、主动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划清界限,把她钉在了“晦气”的耻辱柱上,供人围观和嘲笑!这比任何孤立都更残忍。这是来自她曾经最信任、最依赖之人的公开处刑和彻底背叛!

小娜死死地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冰冷的饭盒里。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被她用尽全身力气逼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一旦哭出来,她就彻底输了,就真的成了子奥口中那个“晦气”、“倒胃口”的可怜虫。她必须挺住,哪怕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因为愤怒和悲伤而颤抖。

她强迫自己,机械地、一口一口,把那盒冰冷、无味的米饭塞进嘴里,像吞咽着刀片。每一口,都带着子奥那句“晦气”的腥味。食堂里其他同学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她背上。

直到最后一口饭艰难地咽下,小娜才猛地站起身,收拾好饭盒,挺直了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食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但她强迫自己走稳,走得不那么狼狈。

走出食堂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得让她一阵眩晕。她走到教学楼后面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滑坐下去。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

她攥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深褐色的石头,在阳光下依旧黯淡无光,冰冷坚硬。奶奶说,戴着它,奶奶就在。可奶奶,你看到了吗?你最心疼的小娜,正在被她曾经最信任的哥哥,当成“晦气”一样嫌弃、践踏!

子奥哥哥……那个在星空下许诺要带她去看大海的哥哥,那个曾经翻墙给她送糖、带她看萤火虫的哥哥……死了。死在了现实的势利和少年的懦弱里。留下的,只是一个冷酷、陌生、急于与她撇清关系的“子奥”。

在公共场合的羞辱和切割,彻底寒了小娜的心。那点残存的、关于童年温暖和远方幻梦的念想,连同子奥曾经的形象,一起被碾得粉碎,化作了心口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坚冰。从此以后,“信任”这个词,在小娜的字典里,被打上了一个巨大而猩红的问号,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霜。她明白了,这世上最深的寒冷,往往来自曾经最靠近的篝火熄灭后,那瞬间席卷而来的、无边的黑暗和死寂。能依靠的,真的只有自己,和颈间这块沉默的、见证了一切背叛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