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末，临川的蝉鸣声裹着湿热的风，将许植的火车票吹得簌簌作响。他站在抚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喉结动了动。背包里装着大学毕业证书，以及一封未拆封的省城设计院录用信——那信封边缘已卷起毛边，像他此刻焦灼的心。
“植儿！“
一声沙哑的呼唤刺破嘈杂。许植转头，看见爷爷许文渊拄着枣木拐杖，青布衫被汗水洇湿成深色。老人身后站着父亲许明礼，黑色中山装笔挺，但袖口处露出半截磨白的棉布内衬。
“爷爷，爸。“许植快步上前，接过爷爷手中的竹编行李箱。箱盖磕碰处露出几道裂痕，像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
许文渊眯起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孙儿的脸：二十四岁，眉眼清俊如竹，鼻梁上架着副银丝眼镜，却遮不住眼底那抹少年气。老人突然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把眼镜摘了！采茶戏班里，戴这劳什子怎么翻跟斗？“
许植一怔，手指无意识抚上镜框。父亲许明礼连忙打圆场：“爸，植儿现在……“
“现在什么？“老人声音陡然拔高，“许家三百年戏班，到你这一代就要绝了？“
蝉鸣声更烈了。许植望着爷爷花白的鬓角，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被架上戏台，扮《牡丹亭》里的春香。当时他吓得大哭，是爷爷用枣木拐杖敲着鼓点，一句句教他：“步子要踩在鼓点上，就像踩着临川的魂！“
归途
三轮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车斗里堆着许植的行李。许文渊突然开口：“乐乐那丫头，今早划着皮划艇在藕塘等你。“
许植的手指猛地攥紧衣角。蔡乐乐——蔡家村那个穿红运动服、总把皮划艇桨挥得虎虎生风的女孩，此刻竟让他后颈发烫。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高考前夜。她翻过许家祠堂的墙，把一包还带着体温的藕粉塞进他手里：“考不上就回来跟我划船！“
“爸，植儿在省城的设计院……“许明礼的声音被车轮碾碎。
“设计院？“许文渊冷笑，“能画出临川的魂？“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许植瞳孔骤缩，想起上周电话里父亲欲言又止的“爷爷咳血“。
三轮车拐过最后一道弯，许家村的红砖祠堂映入眼帘。祠堂门楣上“临川遗韵“的匾额斑驳脱落，像块即将坠落的伤疤。许植突然看见祠堂前的藕塘——本该碧波荡漾的水面，此刻竟漂浮着白色泡沫，几艘锈迹斑斑的采砂船正在作业。
“这是……“许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开发商的杰作。“许明礼声音发沉，“要填塘建度假村。“
祠堂冲突
许文渊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老人踉跄着冲向采砂船，青布衫被风鼓起如战旗：“停下！这是许蔡两家的命根子！“
船上穿西装的男人叼着烟，斜睨老人：“老许头，政府批文在这。填塘补偿款够你买十副新戏服。“
许植冲上去扶住爷爷，却见老人突然转身，对着祠堂方向跪下：“列祖列宗在上！许文渊无能，护不住……“
“爷爷！“许植眼眶发热，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清亮的女声：“许爷爷，您看这个！“
蔡乐乐划着皮划艇破浪而来，红色运动服在阳光下烈烈如火。她跃上岸，将一叠文件拍在采砂船上：“这是临川水利局2000年的藕塘保护规划！你们擅自采砂，涉嫌破坏生态！“
男人脸色骤变。许植这才看清蔡乐乐——她扎着高马尾，小麦色皮肤泛着健康光泽，鼻尖沾着藕塘的泥点，却比省城那些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更鲜活。她突然转向许植，眼睛亮得像临川的星子：“许大设计师，要不要和我联手？你画设计图，我划船抗议！“
夜谈
许家老宅的木窗棂漏进月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许植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摊着设计院录用信和蔡乐乐给的藕塘规划图。爷爷的咳嗽声从里屋断断续续传来，像钝刀割着心。
“植儿。“许明礼端来一盏莲心茶，茶汤里沉着几粒暗红枸杞，“你爷爷的咳疾，是年轻时在采茶戏班唱《还魂记》落下的。那出戏，要翻三个跟斗再唱高腔……“
许植的手指抚过设计院信封。省城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地铁……那些现代化的图景在脑海中闪现，却又被藕塘的荷香、蔡乐乐的笑声、爷爷的枣木拐杖声击得粉碎。
“爸，我想试试。“他突然抬头，“用我的专业知识，给临川的传统文化做设计。“
许明礼的手一抖，茶汤在桌上洇开暗色痕迹。这时里屋传来许文渊沙哑的声音：“明礼，把戏班那套《临川梦》的工尺谱拿出来……“
藕塘月色
子夜时分，许植揣着工尺谱溜出家门。藕塘在月光下泛着银波，蔡乐乐的皮划艇正泊在岸边。她抱着膝盖坐在艇头，听见响动猛地回头，马尾辫扫过许植的手背。
“来当我的军师？“她晃了晃手中的激光笔，“我用这个照采砂船，你画设计图抗议。“
许植望着她鼻尖的泥点，突然笑了。他摘下眼镜，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不用激光笔。我要把藕塘画成临川的魂，让全世界都看见。“
蔡乐乐凑近速写本，看见第一页上画着：采茶戏的水袖化作藕塘的涟漪，皮划艇的桨影变成戏台的梁柱，而他们两人的剪影，正站在中央——许植握着画笔，她握着桨，背后是“临川遗韵“的匾额，在月光下重新焕发光彩。
“许大设计师。“蔡乐乐突然用桨尖挑起他的下巴，“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明年中秋，让许蔡两家的龙舟赛和你的设计图一起，上省城的报纸头版。“
许植的喉结动了动。远处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混着藕塘的蛙鸣，竟谱成奇异的韵律。他突然明白，那些省城的高楼大厦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月光，这样的藕香，这样的……蔡乐乐。
“赌了。“他摘下眼镜，任月光流进眼底，“不过要加码——要是赢了，你教我划船，我教你唱《牡丹亭》。“
皮划艇突然剧烈晃动。蔡乐乐的脸在月光下红得像熟透的临川蜜橘，她挥起桨假装要打他，却听见祠堂方向传来熟悉的采茶戏锣鼓声——是爷爷在敲新打的铜锣，声音清越如少年。
尾声
2001年的夏夜，许植在速写本上写下第一行字：
“我的前半生，从临川的藕塘开始。这里有唱了三百年的戏，有划了三十代的船，有要守护的文化，有……“
他转头看向蔡乐乐，她正趴在艇沿，用手指在月光里画着涟漪。她的睫毛上沾着藕塘的星子，比省城任何一盏霓虹灯都明亮。
“有要守护的人。“许植悄悄在纸上补完这句话，将速写本藏进贴胸的口袋。远处，许文渊的锣鼓声、蔡乐乐的桨声、藕塘的蛙鸣声，渐渐融成一首关于传承与新生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