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开始变软,吹在脸上不再像刀子。林晚发现自己走在路上时会不自觉地哼歌,哼到一半才惊觉,然后抿住嘴,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
药减到四分之一片后,睡眠变得浅了,但醒来的瞬间不再有那种沉甸甸的绝望。她开始能尝出食堂饭菜的味道,虽然依旧难吃。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只是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是接通后,两人各自对着习题册,一两个小时也说不了几句话。有时她抬头,发现屏幕那头的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手机斜靠着笔筒,镜头对着他凌乱的发顶。
她不敢出声叫醒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瘦了,下颌线比以前更清晰。睡着时眉心还微微蹙着,像在梦里也在解题。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视频接通时,他那边异常安静。
“在家?”她问。
“嗯。”镜头转了转,是他房间的天花板,“他们睡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林晚把手机靠在台灯上,继续做手里的英语完形填空。做到第三题时,听见他那边有轻微的响动。
镜头重新对准他的脸,他手里拿着个小喷壶,正对着窗台上一盆蔫头耷脑的绿植喷水。
“这是什么?”她问。
“薄荷。”他专注地调整着喷壶的角度,“快死了。”
她看着屏幕上那盆可怜的植物,叶子黄了一半,剩下的也卷着边。
“你养的?”
“嗯。”他放下喷壶,“上次去花卉市场买复习资料,顺便买的。”
林晚忍不住笑了。去花卉市场买复习资料,这很江淮。
“笑什么。”他瞥了眼屏幕,嘴角也弯了一下,“卖花的老太太说,薄荷好养。”
显然被骗了。但她没说出来。
那之后,养薄荷成了他们视频时的一个固定环节。她看着他笨拙地给植物浇水、松土,有时水量太大,泥水从盆底漏出来,滴在书桌上。他会低低地骂一句,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
“你这样它活不了。”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
“那怎么办?”他皱着眉看那盆依然半死不活的植物。
她想了想:“下次视频我教你。”
于是下一次视频,变成了一场远程园艺教学。她让他把镜头对准花盆,一步一步教他怎么配土,怎么判断浇水量。他很认真地照做,手上沾满了泥。
“好了。”最后她看着屏幕上那盆重新栽好的薄荷,“等它活过来。”
他洗了手回来,看着镜头:“要是活不过来呢?”
“那就再买一盆。”
他笑了,是那种很轻的笑声,透过耳机传来,挠得她耳根发痒。
四月底,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视频时,他罕见地没有做题,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累了就睡吧。”她说。
他睁开眼,看着屏幕:“林晚。”
“嗯?”
“等考完……”他停顿了一下,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
后面的话被淹没了。
等她再听清时,他已经换了个话题:“你志愿填哪里?”
心脏还在为刚才那句没听清的话怦怦直跳,她定了定神:“几个医学院。你呢?”
“航空航天。”他说得很快,像是早就决定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们都如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距离会比现在更远。
“那盆薄荷,”他突然说,“长新叶子了。”
镜头转向窗台。果然,在那些老叶子中间,冒出了几个嫩绿的小尖。
她看着那点点新绿,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挺好。”她说。
倒计时的数字变成个位数时,视频通话的频率变成了每天一次。时间都很短,常常是互相问一句“今天怎么样”,然后就各自继续复习。
高考前夜,他没有发视频请求,而是打来了电话。
“在干嘛?”他问,背景音里有电视的声音。
“收拾文具。”她把透明笔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又放回去,“你呢?”
“看电视。”他顿了顿,“江月非要看动画片。”
她听见电话那头小女孩抗议的声音,和他带着笑意的呵斥。
“早点睡。”他说。
“你也是。”
挂断前,他突然叫她的名字:“林晚。”
“嗯?”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
“明天加油。”
就这四个字。但她握着手机,在书桌前站了很久。
窗外,城市的灯火温柔地亮着。她低头看了看右手虎口,那里光滑平整,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但她还是从抽屉里拿出那支药膏,拧开闻了闻。
清凉的草药味弥漫开来,像那个冬天的夜晚,他第一次发来视频请求时,窗外细雪的味道。
她把药膏小心地放回抽屉最里面,和那张小学毕业照放在一起。
明天就要来了。而有些话,也许要等到明天之后,才有勇气说出口。
六月的清晨,阳光已经有了重量。林晚站在考场外,手里握着透明的笔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周围都是等待入场的考生和神情比考生更紧张的家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江淮发来的照片:一盆绿意盎然的薄荷,嫩叶在晨光中舒展。配文只有两个字:“加油。”
她看着那盆终于焕发生机的植物,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考场里很安静,只有电风扇规律的嗡嗡声和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做到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她卡住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心跳开始加速。
她闭上眼睛,想起昨晚视频时江淮说的话:“遇到难题就深呼吸,当成在给我讲题。”
她试着在草稿纸上写下已知条件,想象他就在对面皱着眉看。笔尖慢慢动了起来,公式一行行展开,像被施了魔法。
两天的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最后一门英语交卷时,窗外下起了雨。林晚随着人流走出考场,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开机,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班级群已经炸开锅,都在讨论答案和假期计划。她划开那些未读,找到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还是他发来的薄荷照片。
她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密的雨帘,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考完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她听着电话那头的雨声,“你那边也下雨?”
“刚下。”他顿了顿,“题难吗?”
“最后一道数学题,”她说,“用你教的方法解出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笑声:“看来我这个老师当得不错。”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他们都没再说话,但谁也没挂电话。她能听见他那边隐约的电视声,还有他平稳的呼吸。
“林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那盆薄荷,”他说,“开花了。”
她愣住:“薄荷会开花?”
“嗯,很小很小的白花。”
她想象着那幅画面:在他堆满参考书的窗台上,一盆不起眼的薄荷悄悄开出细碎的花。
“真好。”她说。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角湛蓝。有同班同学经过,大声招呼她一起去聚餐。她摇摇头,指指电话。
“你去吧。”他在电话里说。
“不想去。”她看着地上积水映出的破碎天空,“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拿答案?”
“明天。”他顿了顿,“你呢?”
“也是明天。”
又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让人心慌,反而像雨后清新的空气,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
“那……”他先开口。
“明天见。”她说。
挂断电话,她在屋檐下又站了一会儿。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有点像他寄来的那支药膏的气息。
她慢慢走回宿舍,路上买了一个冰淇淋。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是她很久没有认真尝过的味道。
周晓已经收拾好行李,见她回来,挤挤眼睛:“考完试第一个电话打给谁了?”
林晚没回答,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没有立刻睡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她想起那盆开花的薄荷,想起他说话时带着笑意的声音,想起明天。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对“明天”产生了真实的期待。
药瓶放在枕边,她已经三天没有打开它了。医生说如果可以自然入睡,就不必再吃。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阳光的味道,是今天早上刚晒过的。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