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八)白龙庙(2)

后来众人游了园子,也大着胆子随阿凌去了一回金殿,竟到太妃娘娘那儿一人讨了一盒点心!再退回来行令吹笛吃喝消遣,聚到月上中天,阿凌在席上问怀德道:“阿端呐,我如今连刻石的力气都没了,给字缝里填泥金料的法子我也没学会。你收了我这个没用的徒弟,现在嫌弃,也晚了。”

怀德笑了一笑,道:“没事!你学得夠快也夠好。那填金之法是个细活,我本也不会,又怎么教你呢?阿凌!你这身子不争气,我却还对你抱着点儿指望呢。阿哥!总有一天,我要教你习武…正经的再好好重新当一回你的师父!”

阿凌剑眉微微蹙起,那深隧美目中有丝丝泪光漾了一漾,但那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他原本眉目如画,衬上如雪气色,注目望定了涂端,释然笑了一笑,那样的笑和这高越园的晚来春景不沾边,却恰似那皑皑雪中开出的那一树一树白梅。在四下一片皓白的雪海中,白梅并不惹眼,却仍是美的,美的端凝中带着凄楚,正如此刻他那笑容,不论怎样,它总不颓丧,在霜雪里,还能长出花来呢!

“会。”阿凌含着泪笑道:“我既和端弟相识一场,等我好些,定会来讨教的!阿端,你好好练,要是你考中武举,我就在协德殿上见你,要是你没考中呢?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在高越园见你,或是到你家武馆去找你!阿端,如果我惫懒没造化,你还可以教文儿啊。阿端,我知道你生性洒脱,对你来说,干什么都比当和尚强啊。对不对?”

几句话说得阿端红了脸,他压了声道:“行了,阿凌最知道我!”

“你们今儿都别走。崇文院旁的听雨馆是皇家的书斋,当初我父皇和二弟都在那儿读过书。我呢,一次也没上那儿读过书,今年回都之后啊,我却偷懒在那儿打过几个盹儿!你和秋辰哥去住那边儿,徐老领你们去。林贤妹住你们后院那鸣琴馆,那是我最爱的地方,连匾都是我写的。平素宫里乐师的排演之地,就在那个院子里。我在那认识了宫里绝大多数乐师,我还拜了八个师父。现在好久没排练过,那雅致院子、素静小馆,空着可惜!林贤妹住那儿最好了,冷屏、怜霜二位姐姐还可以陪着她。”

怀德朗声应道:“好…我等也是盛情难却!阿凌!你可要好好的…人世总是有坎的…阿凌,我可知道,今儿被你派走的薛春冰大夫,他也很担心你啊!近卫营的流光将军,他为了你啊,老去找小林,这可都是你的福份呢!阿凌呐,你自己保重,知道吗?”

阿凌不言语,他轻轻拍了几下涂端的背,眼光却看向稍远处,看过了清月,落到了碧鸳身上——兆凌的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他背过身去,擦了擦泪,低低说道:“天不早了,阿端呐,实在抱歉!你且别声张,再同大伙儿玩一会儿,我却熬不住了,要先回去歇一会!待会儿,你叫徐老领你们过去吧。”

“行!你快去吧!”然而抛席而走的兆凌,却来不及回到清思殿去了——那珍琇妖光的剧毒惹得他周身剧疼,额上冷汗淋漓,他只得扶住了近旁一株白杏花树,剧烈地咳了一阵子,可怜他那脚边的碧草上,早已染了一小泊暗红的血。他不由自主地颤着身子,也自觉寒了心,从白狐裘里取了块黄绫帕,自己仔细的擦着唇边的血渍。却听有人在暗地里呜呜咽咽的哭。阿凌藏了帕子,反而朗声一笑,说道:“是谁啊,莫非秋辰给我的小狐狸成精了?待我看看,你倒化身成什么样子?”

辛维田从那杏花树后面走了出来,“它没成精,只是胖了!下大雨那天,张老看你疯迷了似的在雨里乱跑,担心的要命!他就满腹怨气的带了火儿去养。他心里每次一生气就拼命喂它,现在小火儿,我都抱不动了…张爷爷说,不能让你看见它,免得它祸害你!”

阿凌是无比慈和温雅地瞧定了维田,那眼中已注了深情,他欣赏维田,也知道他生性善良,和自己是同一种人!阿凌柔声道:“它虽有灵气,却成不了狐仙!它成不成精不要紧,贤弟,你却为什么哭了呢?”

“我是为了你啊。我对不住你,我虽用尽平生医术,翻遍宫中能寻的所有书——不仅医书,连道家、佛家,和你的病沾点边的书,我全仔细看了呀!阿凌…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维田的腿软了下来,他半跪半坐跌在草地上,呜呜的泣道:“我用上了曾祖父得意的成名方剂,可还是没什么用啊!”

“贤弟…有用的!有用!你先起来,我可拽不动,你自己起来!阿田呐!”阿凌晶莹的泪水,如月下清泉般涌出眼眶:“草根树皮本就没什么用,怎能用这东西决定生死呢?可是阿弟,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的医术是好的!只是我是被玄门妖人所伤的,它不在你涉猎的范围!你虽是神医,又不是神仙!阿弟!你不知道!我访了维摩宫那小地方,荣幸的很呢!阿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才二十几岁,为了我却熬出这么些白发来!你说说,要是你爹娘还在,他们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别哭…阿田!”

“你叫我别哭…我却见你这些天…你自个儿想想,你明里暗里,偷偷哭了多少回?”辛维田伏在阿凌的肩上,抽泣了一会子,道:“你可知道…阿凌,我既识得了你,便要保着你!你若不好…我当上丞相也不开心,我干什么都不开心!”

“阿田呐!你不用这样啊!我和你实说…我才只有8岁的时候,母后因为卷进舅舅的逆案,给我父皇赐死了。我去找我爹理论,被鬼迷心窍的父皇当胸一剑,刺成重伤,留了后患。我从小身体就差,又遭了陷害,本来连苟活的希望都很渺茫呐。七年前的秋夜里,我姐夫叶惜花闯到我的幽禁之处,我俩就认识了。后来没几天后的一个暗夜里,他就把我给救了。我跟着他去了姐姐家,我以为我从此一定是寄人篱下的活着,可我没有想到,姐姐这么疼我,这也罢了,谁让我俩自小有亲情呢。可我更没想到,我那惜花姐夫,他是拼了命的疼爱着我呀!我去他家的时候,本来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很怕死。我想着,反正我也就这样了,病死拉倒,谁会在意呢?可是我在他那儿这些年,觉着什么都有了,反而变得好怕死呢!我所有一切,所懂的道理,全都是惜花哥所教。如今呢?姐姐流落异邦,惜花也不知下落。阿田!他俩要是不回来,我的心境好不了!再说,我如今早已心有所爱,我一想到以后要狠心抛下她,那滋味就像万箭穿心一般呐!再说了,你也知道,我这人好交朋友,外头知交甚多!你只想想,你们个个这般待我,我又不是石头人,怎么忍心丢开大伙儿独走?可这生死运数,一旦逼到那份上,人没有一点办法!这样想来,我实则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的人!可这些都是我自己心病所致,又和你一个医士有什么相干呢?阿田呐!”兆凌出手扶了一把阿田,抬手替他把泪抹了:“当初,我背你下来,是认定了你还有将来大好的人生呢!谁要你为了我在这儿哭?你看,我初见你的时候,见了你的样子吓得不轻!可现在呢?我若不援手救你,怎么知道你竟这么秀气?阿田呐!我救你时就盼着你好,如今,咱俩交情更深,我就更苦心盼着你好啊!你若为了我再给熬坏了,不仅我一辈子过意不去,而且,你也负了我的心啊。不怕!你若不肯抛了我,就好好在我身边,试着帮我治治看。阿田,我若有命活着,看着贤弟你医术一天天长进,咱们日日亲亲热热在一起,亲兄弟也没咱们好呢!若我没造化,那也没事儿!我呀,定趁着神志还清楚,把你开的方子、写的诊断什么的一把烧尽了,后世也没人知道,辛神医手下还有没医活的人!或者呀,我也不烧了,就让你写的东西永远随着我,这么着,不相干的人也看不见它们了。如果,死者当真有灵,我就一直记得曾经有人对我剖心相待,我便到了下世里……”

维田收了泪,“我才不要!我听鸳娘娘说了,明日里你去那灵峰山,你定要带上我!”

“带上、带上!你,我是一定要带的,还有宋、婉二位姑姑,她俩老成,好护着我的小鸳呐。张爷爷呢,我也一样带着他,老爷子早年常常出都公干,他懂的其实很多!明日里,我还有很多事儿要交待,妥了才能上山去呢。阿田呐,走!你快回去,我去瞧小鸳…阿田!你的身体底子早坏了,你别只顾着我,自己也要紧!”

次早阿凌在朝上宣布要去灵峰山养病,众人没一个反对的。接着他和孤鹤、吴擎等大人商议宗室大挑二选的命题之事,文儿递来了一份密报。密报上的内容是桑日的德仁皇弟不肯放千福等人,约以三个月之后处置。然而阿凌看后脸色倾刻间苍白之极,他将手中何忠义和乔舜安大人的密报扬起,道:“大人们消息灵通,一定早就得了信儿!现在,诸位说说,我们怎么办?”

吴擎道:“皇上,臣以为,咱们不可轻举妄动!其一,三十年那会儿,咱们刚打过仗,元气未复呀,其二,他们那边的无仁国主坐江山不稳,自己还不自知。据探马密报,无仁把大权交给皇弟德仁掌管,可这二人是个干兄弟,再说这关系是貌合神离!无仁呢,他看准国中最有见地、最得人心的是德仁,所以表面一向重用他。可是为了防止德仁皇弟一旦做大,架空国主,那无仁国主是坐立不安绞尽脑汁呢。偏偏德仁有个最宠爱的偏妃叫森雪子,这人受了德仁默许,暗收别的部将贿赂的珍宝,替人谋取升迁。森雪子收了宝物得意忘形,公然戴了那飞凤繁星珠冠招摇过市!无仁国主指这王妃森雪子犯僭越之罪,居然逼皇弟将她废为庶人!德仁表面依从了,暗地恨绝了无仁!因为这个森雪子,其实是德仁红绡帐里的军师,绝顶的大才女。此女通过手段,已拉拢多人投靠德仁,可此女这般一倒,这帮子人里平素关系不铁的纷纷变了心,没少向国主告德仁的黑状!皇上,如今德仁和我们约三个月,很可能他国要在三个月内变天!德仁的实力暗暗远胜无仁。无仁国主如有察觉,必归还大公主等人以赚取我腾龙国的支援,那就正中下怀!如果无仁想不到这点,他应该想到布仁国主的下场,暂时不会胡乱行动……”

吴大人还要说下去,阿凌立时打断道:“不行。我看呐,无仁和德仁争权,和咱们腾龙一点关系也没有!吴大人!你也有个爱妾被掳了,对吧?老师,您说呢?”

叶孤鹤严肃地瞧了众人一回,他长眉稍蹙,那瑞凤亮眸看向了阿凌,“阿凌,臣以为此刻咱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万一一招棋错,我们将会卷入两国纷争,到时后患无穷,首先祸害的就是我们腾龙的子民!”

“您也不用说了!各位大人,你们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张大人…纪大人,您二位的老娘还在桑日人手里,宋大人,您呢,您爹在人家手里,还有你…你们几位,你们的亲人就不是我朝子民?我腾龙皇族,先皇最爱的大公主,就不是我朝子民?我们连为国罹难的皇族和为朝廷苦心尽忠的各位大人们的家人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别的子民?老百姓要怎么看我们呢?!”

叶孤鹤门生、礼部的张冠英奏道:“皇上!万万不可感情用事呀!如今遭劫的,共有45人,除漭王爷妃子萧姬不禁风霜染病身亡以外,还有前阵处死的棁王,他的一位侧妃,那侧妃给无仁国主纳为偏妃,后不久被无仁正妃窝绰里氏迫害死了。还有席丞相,因逃跑不成,已给桑日人射杀。剩下的人被国主集中在归月城内的银霜宫城——那原是效法中华的金墉城,专门修来禁闭作乱逆犯的。银霜宫城及主建筑银霜宫的守卫是无仁国主的亲信朱鹮旅,他们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好汉——我朝攻灭伏虎国时,当时的绝仁国主派这批人去救伏虎国,我朝和他们交过手,如今吕宏材国公倒了,我朝再也没人……”

“一派胡言!我朝能打的将军,只有作恶多端的吕老贼?你们是一个个腿打哆嗦,就怕战场拼不过,给人杀到府上抢了你们各自深藏的家私宝贝吧?”兆凌说着,不带喜怒一个个挨个儿扫过诸臣脸上,忽然流光会意奏道:“末将愿起倾国之兵为后援,助何忠义将军攻打银霜宫城,务必夺回大公主等人,不让无仁贼子借此挟制我朝!”

阿凌极感激欣慰地望望流光,眼中坚毅的光彩倾刻显现,他沉声拍板道:“我所思同阿光一样,半分差异也没有!还有反对的没有?”

叶孤鹤脸涨得通红,他紧皱细长眉毛,瞪着瑞凤明眸,砰砰的磕了几个头:“臣反对!阿凌!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一旦我方贸然动兵抢人,风险巨大,无仁若提出要我们助他打德仁,否则就欺心害了人质,则我们将陷入绝境!德仁威望甚高,无仁不是对手,我军被裹挟进他国大位之争,绝非上策!如果我们帮助德仁,大公主等所有人立时危矣!如果我们尽起雄兵只管抢人,怕只怕他们两兄弟暂时修好,一心对付我军,我军深入敌国都城,乃是绝地,无论如何没有胜算!就算他们死不改悔,没有和兵,我军单独和朱鹮旅作战,打败了无仁,德仁也可指我侵入腹地,先前我们被他们侵袭的道德优势,一时不复存在!阿凌呐,听臣苦劝,再等三月,如到时德仁背信弃义不放人,我们再出兵不迟!”

“老师…您先起来!无论如何,我军暂时可以不大军压境,但忠义的人马,眼下必须返回归日城,刺探银霜宫城虚实,趁机夺回大公主及大臣家眷共42人!另外,我们也要好好斡旋,在那去世的,哪怕已是无仁狗贼的妃子,遗体也要争回来!”阿凌是底气十足地下令道:“徐本总管即刻前赴大军必经的桑日国九松驿传令,并汇同乔大人先回都城,卫流光,命你率近卫营将士护卫徐公公,会上忠义后,留在桑日国全力相助于他。”

“末将领命…吾皇…千万珍重…末将即刻回府收拾行装,我领人上路你甭送了,你早点去山里要紧…我……”阿凌下位来扶流光的时候,他的慈和美目对上了阿光的泪眼,阿凌嘴角含笑,眼里的泪却也落了:“阿光!你如宝剑藏于匣中,我要你此去,让别人识得你!阿光,去吧…我以前在战场骗过你一回,后悔一辈子!此后,我定然一星半点也不再欺骗你!你是为了我去的,不是腾龙国!阿光,不过,你此去一旦成功,能救很多人!你和忠义,全是我的兄弟,你俩不成功,是将军,成功了是英雄!你俩两支人马,加起来不足六千。若能救下我姐和师母他们那42人,也就是救了我呀!阿光…我只能拜托你,只有你也去了,我才最踏实!”

阿光早已触了真情,也不顾三十几个重臣在场,在协德殿便直接对兆凌说道:“好…你放心!好好的上灵峰山拜庙斋戒去吧…等你回来,那时我们才到归日城,不过,我争取快点,六月里,我们一准回来了!阿凌…你四月的寿辰,我不参加了…不过,寿礼我替你备好了,绝对是你没见过的,我会在四月十八给你送到山上去……”

兆凌含了出于衷心的浅笑,伸手扶起单膝点地的阿光,语中带着几分欣慰,又有勉励之意:“我兄弟送我的,一定非金非宝,但也一定是我心所爱。你去桑日国出力做事,莫为我分心。我呢…由你鸳嫂子陪着,去灵峰山待着,万事都好,一心只盼你们回来!”

朝上送了阿光登程,阿凌一边在协德偏殿用功看折,一边儿他又苦心劝着文儿取了应考范文去跟秋辰学举业——

“阿文,你非去不可。没商量。我身边有的是能干可心的人,不用你跟着…我有你鸳姐姐,你还不放心?走!要不然,我说到做到!咱俩过往恩情,通通不论!走……好好敬着秋辰哥,他是你师父,还有太夫人,你也替我照应着点…阿文,有事,就告诉我……”

阿凌是极关怀文哥儿的,头上的发导歪了,阿凌还像过去一样替他理好了呢,在文儿心里,他就像一片月光,照在身上不觉着热,抬头去望也不刺眼,却只是清冷冷的亮堂着,带着抹不掉说不清的幽怨,却还是亮堂着,慢慢的叫叶文的心宁静下来,直至交了心出去也心甘情愿!

阿凌幽幽凝眸瞧了文哥儿,不疾不徐的认真承诺道:“等你考完,我要是还活着,就立刻找你回来。我说话算数!阿文,你也要答应我,尽全力,别为我分心…阿文,你大哥、二哥受了惜花哥栽培,已大小有个官称,章儿呢,他不是这材料,再说他也小一些,心性不定,让阿诗大哥哥教他几年也使得。你呢…阿文!除了上进,你没路走!去吧……今儿,咱俩一路回去,你先去崇文院取书,去啊……”

“行吧…我答应…专心去攻读…暂时的…抛下你…我什么都依你的,你也依我一件事……”

“别说了…我依你……”

兆凌带着鸳儿和文哥儿本想着离宫先回家一趟,谁知朝上的事儿孤鹤报知了李太妃。李媚太妃就急召了阿凌,阿凌无奈,吩咐他俩先回,自个儿先去探望太妃。到了颐康院凤鸾宫,哪知太妃竟也是要出门!

举目观看这凤鸾宫,哪是寡居太妃的样子?里面的一件陈设、一盆绿植、一件乐器,桩桩件件显示主人品位不凡、眼光独到,更重要的是过得豁达。“阿凌,朝上的事儿,任凭叶大人等人怎么说,哀家还是只认你做主!我已当面召过卫流光,卫将军和他的人,今晚就动身,明天孤鹤就算气得掀了书案子,也没有用了。但是,我的好干孙儿,叶孤鹤说的话,对大势看得准!他的方案可保我实力分毫不损,对我腾龙有利。凌儿,你一向对孤鹤极为尊重,这谁都了解。你说说,你这回为何否了他的看法呢?”

“因为…娘娘,阿凌只要我姐平安回来,再也不受人威胁。娘娘,惜花流落在外,失了踪迹。如今阿凌不能让姐姐留在险地!别说三个月,我连三刻钟都不愿!再说了,那42个人,还有去世的两个人质,还有父皇、二弟和席丞相…娘娘,这仇咱可不能一过安稳日子就忘了吧?”阿凌单膝点地,出了一手握着太妃保养得宜的手,太妃见阿凌昔日那修长白晰秀气的手,此刻已瘦到皮包骨,不觉面露爱怜之意,阿凌当着太妃的面啜泣了一会子,脸上泪痕狼藉,他像个孩子似的哭道:“娘娘!阿凌不愿等,我也不能等……我等不及了…娘娘!大姐姐不知救了我几十回,我怎么也不能不管她呀!再说了,被俘的,可都是朝官的至亲呐!”

太妃的一双凤眼湿润了,她拍拍阿凌的手,道:“别泄气。这件事我站你这边!阿凌,我不留你喝茶了,我得离宫去你大伯府上,他这回听说了萧妃死讯,旧病复发,我很着急呢!”

阿凌自然一口应下了:“娘娘!您带显达大夫去大伯府上,我一会儿找新来的薛大夫,让他也去看看!让潇王爷送您去,大伯是他亲爹,他也该去尽孝道。”

“别,别!凌儿啊,我改装悄悄出去,带上贴身可心的静月,显达已经为你大伯忙了好多天,我昨儿就放了他的假!你这会子能把春冰派去看一下就好极了!我的儿,朝中的闲话,越少越好!”太妃亲手扶他起来坐了,然后闪眸若有所思地瞧定了兆凌道:“孩子!你是真糊涂啊,你大伯是宗室最年长之人,偏偏眼睛不好,可桂王爷他们还是忌惮他的!他们犹其怕我和我儿联系,起下架空桂王的心思!桂王和我孙儿潇王,并非一派呀……”

兆凌望了望李太妃,想也不想接口道:“朝中派系倾轧,凌儿不想问。娘娘关心漭王大伯,天经地义。阿凌要亲自送您去!娘娘,桂王二伯同谁一派,同谁不合又有何关系?只要是为了我朝做事,都是好的!若是和秦国公及棁王父子、李国师等人那样的,那阿凌再与他们作对头就是了。”

李太妃平和地瞧着阿凌,然后眼神移上自己的红艳指甲,带了几分藏起的不安,她启口问道:“话到这份上,凌儿,凤鸾宫里没旁人。你说句实话,你不杀李国师,是不是看我的面子?”

阿凌摇了摇头,很坦诚地答道:“不是。娘娘,阿凌最后还是要处理李荫的,不过现在…阿凌怀疑李国师知道救惜花哥哥的法子,所以……”

“唉!凌儿啊…你这孩子劝不醒!惜花郎在探日海救书君爷不成,已然尽忠殒命。你就因没寻见他的遗体……凌儿啊,你到山里去,是养病去的,别的事,哀家不允!”太妃离了座,一把拽住阿凌那枯瘦的左手,无比怜惜道:“当年我那孝顺温和的小儿子,去岩香国招亲,水土不服送命在那里,他是我最偏心最爱的儿子,且又正在华年!我那时的心境,不是和你现在一样的?我也知道惜花是难得的好人,知道你想找他回来,可是,千里搭长篷,那就是命,你不得不认!孩子,好命歹命,你要认呐!”

“不…不!我不认!我不认!寻不见他,我就一直找,只要有苗头,哪怕被骗一万回,我也要试试!娘娘!阿凌在这世上欠着许多恩情,欠惜花哥的情份,永远也报答不完……”阿凌眼中泪水长流,颗颗不断:“我定要找他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相信…我就不信……”

“凌儿!不管你信不信!如今这是个乱世,在乱世里,尸骨无存的人太多了!雪戟国霜刀山也不是很远,得了二太子的凶信,各家王爷得了你的令,领人卖力的在那儿找,不算赶路的日子,光找就找了半个月,除了找见他身上碎了的一个九龙佩,不是也什么都没有寻见吗?可是阿凌啊……”太妃是推心置腹恨铁不成钢地点拨他道:“如今你二弟若是活着,他也没势力了!这是老天帮你呢!你想,若他有了势力,妫后回来,席丞相设若也没出事,那你、我,还有叶大人等一大帮子人,可怎么办呢?”

“那就顺其自然。太妃…席丞相已身亡了,若二弟和妫娘娘还在世上,凌儿一定也把他们寻回来!一家子骨肉,不好落在外头!娘娘,我并没一件欺心不可言的事,又怕什么呢?叶大人虽是偏着我,可也没伤腾龙国……”

“罢了!唉!叶惜花、叶孤鹤!他俩……唉……”太妃叹了几声,又怜惜地把阿凌从头瞧了一遍,道:“竟还穿这领黑纱龙袍!回头哀家吩咐给你多多赶制几件!你这孩子,一点帝王的心性都没有,心术更是半点不沾,惜花和孤鹤,他俩…尽教那些没用的……我再说也没有用!阿凌!你真打算送我去你大伯府啊?”

“当真!太妃请!”阿凌一边扶了太妃,一边朝随驾的徐老的徒弟嘱咐道:“叫薛太医到大伯府上去,瞧了大伯,略等一等!”

“你…唉!阿凌,你听话养着,别的事儿我好歹替你留着神,还有潇王爷、孤鹤、流云他们兄弟俩……”太妃道:“你这孩子还是穿些清雅之色受看,你穿这黑的,我也不习惯呢,回头让他们赶紧做出来……”

“不用了…太妃娘娘不嫌弃,我旧日还有好多衣袍,早夠穿了…我是怕你见我不穿龙袍,要生气数落我……”

且说阿凌陪了太妃到了漭王府,见春冰已经先一步诊过了漭王。春冰对太妃道:“娘娘,王爷这个病是慢性子,要好好调养,千万急不得!小臣用药替他稳住了,恐怕熬上个二、三年才能好呢。”

太妃听了,默然一时,对薛大夫道:“劳烦薛大人费心!看好了王爷,哀家定有重谢!”说完了话,那李太妃急带着静月丫鬟往内室去了。阿凌拉过了春冰,问道:“漭王……”

春冰极认真地道:“难过三年。漭王爷他原就有痼疾,现在全身血脉不通,人已瘫了,再加上情志不舒,活着也受罪。现在血栓已入了颅内,两年…最多不过三年后的此时,阿凌!目前的疗法,这已是极限了!”

“唉!你一个人知道便好,以后不论谁问你也别实说。春冰,这回我不带你了,大伯这边你留点心,那玉翠的案子复审了结还要好一些时日,她的伤是腾龙的昏官害的,你得给她负责到底!还有宫里大大小小的人,春冰,连宫娥、内宦你也要管,你以前的医馆你还得用你的徒儿继续管……”阿凌狠拍了春冰一下:“春冰贤弟!这么算起来,你可太忙了,不过,你不是一向都这样做的吗?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管这么多病人,还不带忙乱的!春冰!你真厉害!要不是昨儿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你,我还当你是个疏懒的人呢!”

“那你呢…阿凌…你的病可小看不得!你……”薛春冰忧心忡忡地瞧了兆凌:“别的我丢给阿田去伤脑筋,只有一条嘱咐你,遇见什么事儿都别憋着,伤了心,可就难好了。”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怕死得很呢!”阿凌热切而贪恋的看向春冰:“贤弟,我只愿替你搭个台子,让你成就更大,最好做个旷代名医。可一旦你哪天觉得这点子职分令你拘束,你也不用想着我!春冰,我一辈子向着你,你好好干,要是你做到腾龙神医,超过了幻衣国的药圣,这才最合我的心意呢!”

春冰是个务实守正的人,他沉声说道:“我没那么大的心。阿凌!我是你的朋友,是你拉我来的,我只帮你想让我帮的人!你要我以后有大用,就珍重着你自个儿,我呢,慢慢来…容我试试看!”

春冰打量了一下阿凌,那双含情美目中也有丝丝泪光,他又很真诚地说道:“凌贤弟不知,我只愿将来,只要没有人因我治错了病恨我,我也就满足了。”

“好。我瞧过大伯就回家去。咱们暂别一个来月吧…我呀,本是呆不住的,可为了惜花,我必得去呆着……”

瞧过了漭王,嘱咐了春冰,阿凌赶紧由张老驾了车回家。见了刘夫人,阿凌又是满面歉意,而刘夫人却一丝也不怨他,听说他要同小鸳去灵峰山休养,刘太夫人二话没说,又给备了一份行装和细软,嘱咐千万带好上路,别半途短了吃的、用的,临时慌乱!“左右你们马车甚大,我连被子都替你俩预备好!外面的,怎比家里的好啊。”然而,刘冰泉岳母娘对他越好,阿凌就越伤心、越不舍、越不安!他藏起心事安慰了岳母,心事重重的来到了他的书房——

一切还是老样子,书房里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悉心洒扫的。他提笔写了一封信,是要岳母在自己身故之好,好好安顿爱妻,重新择配良人的话。可是阿凌没有写完,因为他的余光瞧见了手中那支笔,眼泪便又止不住,掉在他写的字上——算了,不写写,我怎么想的,也早告诉阿娘了!这笔…妙笔生花…是惜花哥给我的,我竟然不记得拿上…没良心啊…他要知道了,会怪我吧……八年前…我刚去牡丹宫那会儿……

“我写十个字,能错五、六个,姐夫你暗地里笑我呢吧?我是一点墨水没喝过,就是个睁眼瞎!”

“没事儿!姐夫可以教你的!”

“不要!你看,我的用笔力度就是使蛮劲,你给的笔全部散了毛…今儿怎么也写不了!”

“嗬……”我记得惜花是那样轻轻笑了一声,可他眼里却全是善意,甚至还有些顽皮,他笑道:“我给你一支百花争艳的宝笔,你好好用它…这世上,这笔独一无二,用上这笔,阿凌就真开始当书生了,你可不能负了这宝贝啊。”

才不过半个时辰,坐在书案前发呆的我,终于看见了他给我的笔——那可真是宝笔!

笔杆上的方寸之地,以矿质颜料绘有四时花卉,拿在手里,片片花瓣的肌理、质感,看得一清二楚!我都没数过一共究竟有多少不同的花——那些色彩斑爛的、美丽的花,说不清第几次的开满了我的心。我清楚感觉到,他爱我!我俩是亲人,可他更如师如友!是他握着我的手,用这支“生花笔”写了一个我一早就会写的“凌”字。他一握我的手,那字自然就好看了!这样才算完成了我迟来的开蒙……现在呢,我的心满了,可属于你的那块空了……我没有忘记,我这颗鲜活的心,原本就是你给的呀!我得赶紧找你回来,否则,剜了一片心,绝对活不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