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僧(六)

文照隔着一段距离,望见那少女正拽着周诚的衣袖低声抽泣。

无奈古槐树如屏风般矗立,枝桠交错间竟无半分遮蔽之处,他只能远远看着,却听不清二人言语。

待他无功而返,王天鸣只能亲自出马,在姑娘正凄凄艾艾要离开时,迎面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何人?”姑娘面色惨白如纸,恍若大病初愈,语气里满是惊慌。

“占梦房,王天鸣。”

姑娘还欲开口,却见王天鸣身后,朱蓝山掏出了令牌,顿时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她自然认得朱蓝山,前几日重病在床时,朱蓝山为查案特意来看过她。

那时她滴水未进,并非不饿,只是一吃就吐,大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严重的胃病,气淤所致。

当王天鸣问及她与周诚的关系时,姑娘却似有难言之隐,不断摇头。

王天鸣哪有闲心周旋,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眉峰如刀削般冷硬,语气更是犀利:“你年纪轻轻,若是遇着难处,自该找官老爷诉苦,莫要随便向人倾诉。”

这“随便倾诉的人”,自然指的是周诚。

姑娘指尖一颤,唇瓣紧紧抿成一道线,终究沉默如故。

“你莫不是爱慕周诚?”王天鸣突然问道。

姑娘顿时脸红,慌忙否认:“周公子一表人才,自然是大家倾慕的对象。小女蒲柳之姿,断不敢有非分之想。”

哦?

竟然不是为情所困?

王天鸣与朱蓝山交换了一个眼色,皆从对方眼中读出意外。

朱蓝山上前一步,一身官家威仪尽显:“那你为何来找他?”

“我发誓,此事与先前的案子无关。”姑娘急忙说道。

此时,天鸣的目光落在她交叠的手上——只见十根手指尖泛着淡红的茧子,指腹处还零星分布着几处细小的针孔,像是被绣针反复扎刺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让她猛然想起梦境里的蔓蔓,那个总在月光下低头刺绣的身影,指尖也总沾着这样的伤痕。

“姑娘这双手,可是常年握绣针的?“她语气陡然温和,指尖虚点了点自己的掌心。

姑娘下意识将手往袖中藏了藏,却又听话地点头:“回王梦官的话,民女是富尔镇的绣娘,您叫我阿秀便好。“

王天鸣挑眉,“我曾见过一幅几十年前高人绣的缠枝莲纹绣品,针脚密如星子,配色更是一绝。靛青配石绿,再以金线勾边......“

话音渐渐低落,想起蔓蔓在那乱世讨生活,天鸣脸色不免黯然。

阿秀的眼睛却倏地亮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您懂绣法?“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在官差面前失了分寸,慌忙低头绞着帕子。

王天鸣浅笑,转头吩咐文照:“你去阿秀的绣庄走一遭,挑两件合眼的绣品回来,也好给占梦房添些亮色。“

文照忙不迭应下,以采买为由,随着阿秀驻脚的绣庄工坊去了。

绣庄掌柜见阿秀领着客人进门,立时堆起满脸笑意。

文照则趁势抚着案上绣绷,状若闲聊般打探起阿秀与周诚的渊源。

掌柜的倒是爽利,知无不言:“这阿秀姑娘啊,整日里就盯着绣绷打转,平素交好的小姐妹也都是绣痴。她们闲着便约去妙法禅院上香,说是求菩萨赐个巧手腕,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和禅院抄经的周公子熟络了?“

“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总该与外男保持些距离吧?“文照蹙着眉疑惑。

掌柜的闻言直摆手:“小兄弟倒守旧得很!她们一门心思扑在绣活上,就盼着绣出幅传世之作呢。为着讨教绣样,哪还顾得上讲究那些男女大防的俗礼?“

文照疑惑更深:“绣什么还需要讨教一个抄经的?”

掌柜的眼尾余光扫过木架上叠着的《金刚经》绣样,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要绣传世经书,姑娘们都说佛经绣在锦缎上能保百年不坏,比纸页经书更经久传世。偏生周公子听了直摇头,说‘经文绣在绮罗上,反添了脂粉气,失了佛法庄严肃穆’。”

“他一个抄经生,反倒劝人别绣经书?”文照指尖摩挲着案上另一副未完工的《法华经》绣片,丝线在掌心泛着微凉的光泽,“既是宣扬佛法,抄经与绣经又有何不同?”

掌柜的将绣片卷回竹轴,轴头相撞发出轻响:“谁说不是呢!起初姑娘们都不服气,偏生后来……”他忽然声音又低了几分,“好些姑娘接连病倒了,都说夜里梦见经文在火里烧,醒后就茶饭不思。”

梦?要提起这个,岂不正是占梦房该管的事。

文照的目光落在绣架上那幅未绣完的《金刚经》上,忽然道:“这副我要了。”

“这……”掌柜的慌忙摆手,“都是半成品,针脚还乱着,哪能拿给官爷您?”

阿秀在一边,捏着绣绷的指尖骤然收紧。

她张了张嘴,却见文照已摸出碎银拍在柜上:“算我占梦房订的,阿秀姑娘何时绣完,何时差人送去便是。我们办的都是些诡谲梦案,正需这佛经绣品添些正阳之气。”

话音落下,他便告辞离开。

阿秀来不及婉拒,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中,腰间晃动的令牌,绣针不自觉“啪嗒”落在绷面上,在“一切有为法”的经文中戳出个歪斜的针孔,脸色铁青。

文照回来的时候,王天鸣正往粗陶碗里斟酒,酒液在灯影里泛着琥珀色涟漪。

听他絮叨半晌,天鸣也皱起眉来:“绣了经书便梦到火烧经文?竟有此等怪事。”

“而且还是好几个姑娘同时如此——您说,这和咱们查的梦案可有干系?”文照神神秘秘往桌案边一靠,静待下文。

可天鸣思半晌,最后只是疲倦地摇摇头。

连续入梦消耗太大,此刻脑袋昏沉,根本不想理什么阿秀的噩梦。

可次日一早,文照买回早饭刚迈进占梦房就直嚷嚷,说阿秀被朱蓝山带人拿了。

王天鸣这才搁下茶盏匆匆往府衙赶,只见朱蓝山正拧着眉头看笔录,案上摆着半片烧糊的绣角——正是吴志不久前花大价钱买的《金刚经》绣品。

吴家倒了以后,腿脚不好的吴志却留在了富尔镇,继承了吴家一处小宅子。

“昨夜子时,这阿秀潜入吴府后宅,”朱蓝山用笔尖敲了敲供词,“火是从绣品匣子里烧起来的,幸亏护院发现得早,不然吴志怕要交代在火场里。”

王天鸣抬眼望去,阿秀正缩在堂下角落,衣襟上全是烟渍,发辫散了一半垂在肩上。

听见她来,她才猛地抬头,眼睛肿得像桃子:“民女、民女只是想把绣品抢出来烧掉……谁知火折子引燃了账册,风又大……”

她袖口露出半截新烫的红痕,正是昨夜火场里无意中烫伤的。

吴志的仆从在旁气得直咳嗽:“我家公子好心收她绣品,她倒要烧房子!若不是公子腿脚不利索,定要亲自来问个明白——”

“真的没有别的心思!”阿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那些绣在锦上的经文……”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呜咽,“是阿秀绣错了,这才想要烧毁……”

王天鸣与朱蓝山对视一眼,后者往椅背上一靠,神色严峻:“抬起头来,把话说清楚些”。

阿秀听令抬头,鬓角的碎发黏着泪渍,鼓足勇气道:“佛经绣品我一共绣了三幅,每幅都按《金刚经》章节配了注疏……如今才知道,是大错特错……”

“哪里绣错了?”

“是周公子讲解的金刚经似乎不大正确……”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他说‘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是指女子要藏起锋芒,收敛心气,连绣绷上的针脚都该比男子细三分……”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可后来我看藏经阁真本里说的意思是‘破除我执’,与女红粗细有什么相干?”

“还有那句不执着于外相——周公子给的意思是,此书不可白日诵读,过于阳刚之气只会让女子婚姻不顺。甚至于,女子最好不要诵读过于阳刚的经文。”

起初,她们是信了的,毕竟连日梦中的火烧经文似乎都在验证周诚所言非虚。

可阿秀越想越不对.......

朱蓝山迅速翻开笔录,在“周诚讲解经文”处画了个重圈:“他还教了哪些注疏?”

“《金刚经》的每一章节,都有一两句不大对劲,”阿秀的眼泪缓缓流下,像是咽下块碎冰。

“既然已经绣出三幅了,你又是如何发觉不对劲的?仅是靠读了真经意识到的?”

阿秀的目光看向王天鸣,胸膛起伏片刻:“是小女不久前病了一场,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后,便清醒起来了。”

梦里有人对她说——

佛前供粥者,未必是沙门;

腰间悬刀者,或藏菩萨心。

那人一身血污,是个和尚打扮,手持利刃,撕掉了一本扉页写着“南北同悲”四字的经书。

落在雨夜中的经卷,被雨水晕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北狄文,译过来竟是:“灭汉僧者,封万户;焚佛典者,赐金帛。”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向本官禀报?”

阿秀用袖口胡乱抹了把泪痕:“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小女毕竟无凭无证。”

她声音发颤,“再说曾经与周诚交流过佛法的人数不胜数,偏生只有我一个识字不多的绣娘,觉着那些注疏里的道理像蒙了层雾……”

“前晚,你去佛寺找周诚哭诉,又所为何事?”

“我....”阿秀自嘲地笑笑:“我是请求他,不要误人子弟,乱传经典....”

显然,这样卑微又勇敢的请求,也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