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一边的王天鸣万未料到,北狄战火纷飞的梦境残影,竟会诡异地出现在阿秀的梦乡之中。
她暗自打量阿秀的模样,心里不禁腾起猜测。
难不成阿秀的前世也是那个年代的人?
可是细细看来,她身上并无让她熟悉的特征。
因阿秀纵火在先,需赔偿吴家损失,朱蓝山自然秉公处理。
可那损失折算的银钱实在不少,阿秀一个靠手艺活生存的绣娘,根本拿不出那些银钱。
好在最后是善良的吴志退让几分,约定好这些损失,日后要阿秀的绣品折算便好。
债主大度,可阿秀倒是没有笑颜,天鸣挠挠头,对她这反应感到奇怪。
下午,朱蓝山足尖轻点禅院青石板,想会会那周诚。
那会儿周诚恰在客堂闲坐。
竹影透过雕花窗棂斑驳落肩,他执素绢擦拭青瓷茶盏,见客至便斟了新茶,水雾在二人之间氤氲成纱。
朱蓝山落座,看着浓郁的茶汤抬抬眉,冷声开口道:“本县来访,是心有所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知师傅作何解释...”
朱蓝山捻着茶盏开口,话尾隐在茶香里。
周诚眸色微变,似乎早有预料,此刻非常淡然。
指尖轻叩香案,眼尾细纹含着淡笑,从“不住色声香味触法“论及“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声线如古寺铜钟清越,每一句皆合经义,指节抚过经卷时,袖口还沾着未褪的檀香。
朱蓝山见面前这人从容应对,眉目依旧端方。
可阿秀上午在堂上时,那通红的眼眶似乎还在他眼前晃。
难不成这沙门比丘真有两副心肠?对自己是正统佛法,对绣娘便是惑人心神的魔障?
或是知道已被府衙盯上,此番在自己跟前惺惺作态,只为洗清嫌疑。
朱蓝山低头喝茶,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果然第一眼就讨厌的人,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竹影透过窗棂落在他握盏的手背上,倒像是给指节镀了层森冷的霜。
他断定周诚心机不俗,却忽然开口问:“周公子与我差不多大,却日日埋首经文,恐怕已经忘记红尘事,不知可有娶妻的打算?”
周诚手中的茶勺顿在半空,盏中茶汤映出他微颤的睫毛。
虽早有预料朱蓝山的来意,却不想他会如此问,颇有些意外。
抬眼时唇角仍挂着温和笑意:“我虽是俗家弟子,但也不敢懈怠修行,山僧两袖清风,连案头佛经都是施主们施舍,怎敢妄言贻误红妆?“
朱蓝山状似赞赏点头,话锋一转:“不知你的噩梦,占梦房可解了?”
“未曾,但也无碍,此事本就太过荒唐,”他腕间的伤痕久久未愈,此刻还如几日前一般殷红:“我多抄些佛经,消去业障,说不准就会好了。”
朱蓝山的目光落在周诚身侧那一摞刚刚抄好的金刚经上:“周公子,可否送我一本结缘?”
“这些是给师傅们做法事用的,您若喜欢,我改日誊抄一份送到府衙。”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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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之事商定妥当后,王天鸣便将阿秀带回了占梦房,以处理梦案为由,将她安置在东厢寝房。
雕花拔步床的帷幔垂落如雾,待少女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便轻轻握住了阿秀的手腕。
刹那间,意识如坠深潭,在混沌的雾色中沉潜。
忽有银针刺痛掌心,王天鸣猛地睁眼,只见一双布满细密针孔的手悬在眼前,指腹渗着血珠。
抬眼便是妙法禅院那破落的后殿,身边破碎小镜里映出的面容让天鸣瞳孔骤缩——分明是与阿毛朝夕相伴的蔓蔓!
她怔怔立起身子,只见身侧的阿毛蜷缩在草席上,衣襟浸透暗红血渍,眉峰紧蹙如刀刻,滚烫的额角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正困在噩梦的深渊里挣扎。
这是——打了一架?
但此刻天鸣却没有感受到蔓蔓脑海中的记忆。
她看到自己的手里,正绣着一袭月白僧衣,以及一双已经缝制好的白鞋。
再细看,那些绣面用银线缝制着往生咒纹,分明是为僧人准备的丧服。
天鸣呆住——到底谁死了?
此刻,隔壁殿宇烛影摇红,明诚带着的十几个弟子与老主持的门人相对而坐。
王天鸣放下手中绷架凑近窗棂,只见殿中青砖上停放着一口未上漆的素棺,棺头摆着三盏长明灯,灯芯噼啪作响。
“老主持竟然在府衙当堂坐化,此等变故实乃山门之悲。”
明诚双手合十,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哀色,“诸位若需协助料理后事,贫僧定当全力相助。“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左侧一名老主持的弟子瞬间拍案而起,腰间佛珠撞击桌沿发出脆响,怒目圆睁道:“妖僧休要装蒜,我等早该识破你这厮的真面目!我师傅若在世,断不会与你多说一句废话!“
明诚沉默下来,不与争论,一副宽容面相,待走到殿门口忽然顿住,回身时语气陡然沉了三分:“敢问各位,可曾发现智深不久前有何异常?他...既是北狄细作,恐怕诸位也待查验。“
老主持弟子沉默着瞪着明诚。
明诚施礼而去,大家都没看到他转身后的得意浅笑。
满是对他人的讥讽。
天鸣听到他们的话,怔在当场——老主持,竟然当堂坐化了?!
而那声“妖僧“的怒喝似乎还在梁柱间回荡。
不远处的明诚,正踩着满地碎雪走近,眉间凝着恰到好处的忧色,轻轻问天鸣:“阿毛可好些了?“
顶着蔓蔓皮囊,天鸣只听到自己喉间滚过一声晦涩的“嗯“,目光落在明诚腕间缠着的纱布上,血渍从雪白的布料渗出来,已经干涸。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手腕,纱布边缘露出半截淡红的伤痕:“那孩子性子太烈,我完全没想到,他对我的误会,竟然如此之深。“
晌午堂鼓轰鸣时,府衙宣判周家通敌,满门抄斩。
阿毛忍不了这样的混账事,攥紧拳头冲进堂上,对着高坐的府衙大喊“是北狄妖僧明诚私扣赈粮!放火烧仓!”
明诚从容解释,自己不是北狄妖僧,只是曾经修行的寺庙地处大齐与北狄的交界处,自战火纷飞,他便与诸位同门撤回到大齐境内,他是个实打实的大齐子民。
阿毛再将那官仓士兵惨死前的话一一细说,可空口无凭,府衙也不能下结论。
再说明诚在富尔镇声望极高,阿毛在众人眼里始终是个混子罢了。
孰是孰非,大家眼里已经有了结论。
阿毛还想理论,可就在这时,老主持枯瘦的手掌缓缓没了交握的力气,浑浊的眼珠忽然定住,喉间未及出口的喝止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就那样凝固在满堂错愕里。
衙役以扰乱公堂之罪要带走阿毛,推搡间,明诚伸手护住踉跄的阿毛,手腕恰被水火棍扫过,顿时绽出寸许长的血口,事后还宽容地为阿毛求情,这才把他带回来寺庙休养。
此刻,明诚对着蔓蔓扯出苦笑:“原不该让他卷进这些是非...“
“多谢明诚师父帮忙,我会看着他不再生事,您放心吧。”
天鸣忍着强烈的恶心,低头行了虚礼,在明诚意味深长的注视下,转身疾步回了后殿。
次日一早,阿毛睁开眼时,王天鸣顶着蔓蔓的脸庞,正坐在床沿擦拭那把总别在腰间的银剪,连续几日赶工,已经为老主持做好了一身丧服。
“我睡了多久?”阿毛哑着桑子问,好在烧退了,伤口也在愈合。
“三日了。”蔓蔓轻声道。
老主持已经被弟子们草草安葬入土,葬在富尔镇山中。
“阿毛,“蔓蔓忽然放下银剪,收起针线,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汗湿的发梢,“等雪化了,我们就去镇上请个媒人。咱们,该成亲了......“
话尾忽然哽住,脸色蒙了一层红晕,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平日里的蔓蔓,恐怕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可现在她是王天鸣,她清楚地知道,蔓蔓有多喜欢阿毛,有多期待与阿毛成亲。
可阿毛此刻却撑着手臂缓缓靠在墙壁上,一阵沉默。
天鸣垂眸等他回应。
片刻后,阿毛才轻道:“昨天夜里,我梦见智深了,他穿着铠甲站在北狄大营里,手里攥着的不是刀,而是明诚的头......“
王天鸣愣了下,抬眸看他,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是满腹不甘与仇恨。
少年忽然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地面上,踉跄地站起:“蔓蔓,这世道就像团乱线。“
他在她跟前忽然跪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眼睛里映着晨光,满是泪水与惭愧:“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算是坏人。”
天鸣陡然扬眉:“你要说什么?”
“我想剃度。”
脑海里倏然闪过朱蓝山给自己看过的卷宗——“疯僧屠戮”四字让她心底一惊。
难不成,那人是阿毛?
“我抓不住明诚作恶的证据,但他既然打着慈悲的名号游走大齐,我为什么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以此方式保护这里?
他的热泪滚烫滴落,落在了天鸣的手心里。
蔓蔓哭了。
两个人的泪珠交织着。
“这是我们的土地,可这片土地的信仰正在被践踏,我们又能逃的了多久呢?”
成亲——
子孙满堂——
白头偕老——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蔓蔓呆呆流泪,她很慌张,从未想过有一天青梅竹马的男孩会要出家为僧。
“好。“
但在良久的沉默后,王天鸣还是听见此刻的蔓蔓如此说。
只要你愿意。
哪怕是舍弃你,我也会点头的。
天鸣低头抹泪,想不到蔓蔓竟然纯真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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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周家死绝。
但周小青却成了例外。
是蔓蔓给富尔镇经略使大人写了一封陈情信,信笺三页写满夸赞周小青绣工的字迹:
十二岁便能在方寸绢帕上绣箴言,字如蚊足却笔笔藏锋;
去年替镇口药铺绣的安神纹帐,用七种蚕丝混纺;
最绝的是她独创的“雪影绣”,以薄如蝉翼的素绢为底,绣好的花鸟在月光下能映出双层影纹,恍若活物翩跹。
这些,都是她曾经在梦里成为周小青时得知的。
“恳请大人念在匠人手艺难得,留小青一条生路——“
蔓蔓握笔的手在风雪呼啸的窗下抖得几乎握不住狼毫,在信末继续写道:“——为边境将士缝制寒衣甲胄,军帐缺绣娘缀补,可让此女将功补过。”
经略使大人终究被“军衣需用绣娘“的说辞打动,朱砂笔在斩立决的公文上划出歪斜的改判。
当阿毛披着僧袍,背回周小青时,少女的一双腿早不能动了——订亲的王家老二也早将庚帖烧成灰烬,生怕与周家扯上关系,如今的富尔镇,已无周王两家。
前几日还笑意盈盈的街坊此刻更对周小青避如蛇蝎,唯有阿毛新剃的光头与瘦弱的蔓蔓对她没有轻待。
周小青不敢置信地望着阿毛,想不到,他竟成了哥哥智深的师弟,拜在了老主持弟子的门下,哦不对,阿毛比智深要矮上一辈,该叫他哥哥——师叔?
“小青,”阿毛放她在草席上的动作轻得像捧着片残雪,“你在这里好好住着,也与蔓蔓做个伴,我也能安心。”
蔓蔓抱着新缝的棉襦进来,周小青立即泪眼婆娑:“姑娘救我性命......“
话未说完便被蔓蔓按住肩膀,带着体温的棉襦裹住她冻僵的身子,头顶传来的声音混着哽咽:“别说傻话,明日起咱们就在禅院偏殿支绷架,给将士们绣衣衫,按月供给,还得要你亲自画样呢,少不了你的活儿。“
三人望着劫后余生的彼此,眼里含泪地笑了出来——原来这世道的慈悲与温暖,也不过如此简单。
明诚此刻正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阿毛的笑容,眼神忽然阴郁起来。
他们与本地僧都在乱世中蜗居在禅院之内,可这寺庙的主人,绝不能有两拨人马,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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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法禅院的本地僧众与明诚一派对峙两月,表面倒也相安无事。
其间阿毛随师叔们配合府衙清查,除了消失的智深,禅院上下确无通敌之辈。
可经此一劫,百姓看禅院弟子的眼神总带着三分犹疑。
两拨人依旧在城东城西支起粥锅。
禅院熬的米粥端给百姓后,竟接连有人染了时疫,高热不退、上吐下泻。
街头巷尾传得难听,说禅寺的粥锅沾了晦气,灶王爷见了僧人的光头都要扭头——否则怎么喝了东厢的粥便染病,喝了西厢明诚师父的药却能退烧?
明诚的医棚适时支起。
炭火上煨着北狄送来的草药,苦涩药香混着狼骨熏香飘满长街。
他握着病人滚烫的手叹道:“这世道的灾劫,原是人心散了的缘故。父子不同心,兄妹不相亲,连药石都难近身啊。”
“亲人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父亲护着儿子,儿子孝顺着父亲,病痛算得了什么?大家好同心齐力,才是正法。”
转身时又对愁容满面的汉子道:“你这虚火上涌,需取令郎指尖血三钱入药——父子连心,他这点痛,权当是替你受过了。”
遇着替兄长求药的小娘子,便叹着气摇头:“你兄长的病,唯有妹妹鬓角青丝能引药归经,姑娘可舍得剪下一缕?”
渐渐地,吃了北狄秘方的百姓,竟然真的“痊愈了。”
一时间,“割血剃发、献祭救亲”的说法四起流传。
明诚听闻却抚掌笑叹,说世人误解了北狄秘术:“哪里是什么献祭?不过是至亲之人把骨血里的福气匀了些给病人。”
病人们攥着他给的狼骨护身符,逢人便说“明诚师父的药香一熏,浑身的病痛都顺着汗毛孔散了”。
倒把阿毛等人冒雪采来的草药贬得一钱不值——禅院熬的药汤压根没用。
药渣子沉在锅底像堆死灰,哪比得上明诚棚里飘出的药粉?
蔓蔓也染了时疫,高烧不退,但坚决不吃明诚给的药,只靠阿毛每日送来的汤药延缓。
也依旧日日抱着绷架,与小青和众绣女在偏殿缝军衣。
这日,身边一位王嫂子忽然凑过来借剪刀。
蔓蔓看她指甲盖泛着死人般的灰白,可说起话来眼睛却亮得反常:“明诚师父给的安神香,烧完浑身轻快,比年轻时还能多纳两双鞋底呢!你看你这小脸,病的都要瘦没了,满屋女工,最后都要你来验收,你若倒下,谁给边境缝衣?听嫂子一句话,试试看吧。”
蔓蔓看着王嫂子递来的半截安神香——她早觉这些痊愈者不对劲,个个面色白得像新浆的棉纸,走路却风风火火。
“好,便听嫂子的。”
“唉这就对了!”
蔓蔓捏过那支香,凑近时鼻尖掠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腥甜。
待王嫂子去茅房的间隙,她悄悄掰下指甲盖大小的香头,用帕子裹了塞进来送汤药的阿毛掌心:“去找个信得过的大夫问问吧。”
城西给阿毛他们供药的张大夫,捏着香头在油灯下细看,片刻后瞳孔突然缩成针尖:“这是北狄的‘燃魂香’!表面借草木香引气血归元,实则耗损先天精血,恐怕让人把下辈子的力气都提前支了——烧完后病人看似活力充沛,实则五脏精血早被抽丝剥茧,不出月余便会形销骨立!”
他突然拍碎香头,“什么治愈?不过是拿阳寿换几日回光返照的假象!”
阿毛当夜便将此事通报给府衙!
府衙也察觉到了不对,可碍不住——
民怨四起。
众人将府衙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对提审明诚师父义愤填膺:
“明诚师父治好了我家虎娃的咳疾,你们却要拿他抵罪?”
“我娘差点死了,是明诚师父割了自己手腕血入药,如今能吃能睡,你们倒说他是妖僧?”
“禅院的秃驴们施粥施出瘟疫,明诚师父没日没夜守着病人,现在反倒要被下狱?老天爷啊,这还有王法吗!”
“我男人在矿上砸断了手,明诚师父把自己的僧袍撕了给他包扎,说‘众生皆骨肉’,如今官府要拿恩人开刀,我们这些粗人不懂道理,只知道谁救命就跟谁拼命!”
“西街的瞎子阿贵,被明诚师父用羊眼敷了七日,如今都能摸着墙走路了!你们说他用邪术,难不成让瞎子重见天日也是罪过?”
.......
朱漆剥落的衙门前,百姓举着粥勺、擀面杖砸向铁门,有人甚至搬来槐木断枝作撞门槌,脏话雨点般落下:“放了明诚师父!你们这些吃官粮的狼心狗肺——”
阿毛的僧袍下摆已被踩脏,手中握着周小青给智深的那把禅杖与衙役们一起,横在百姓们身前。
“让开!”扛着撞门槌的汉子瞪着他,额角青筋跳得比火把还旺,“你个小秃驴还敢护着狗官?明诚师父救过你多少回,忘了?”
话未说完,半块冻硬的炊饼砸在阿毛肩头上,带着馊味的麦麸扑簌簌落进衣领。
阿毛突然反手将禅杖插入雪地,震得面前众人一愣:
“你们闻闻那香!张大夫说那是北狄燃魂香,烧的是你们的精血!明诚让你们用孩子的血、妻子的发做药引,这算什么办法?根本是妖言惑众!你们若不信,停香几日,看看病痛可真的痊愈了?!”
人群出现片刻寂静。
日日焚香,却骨瘦如柴,百姓们也不是不知。
“就是他当日在堂上害死了老主持!”
不知谁忽然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
人群里炸开锅,有人想起老主持圆寂那日,阿毛曾冲进公堂闹事;有人记起禅院施粥后爆发的时疫,此刻全化作怒火涌上来。
百姓们的骂声突然变了调,有人开始撕扯阿毛的僧袍,有人用燃着的火把去烫他的光头。
阿毛踉跄后退,后背撞在衙门前的石狮上。
他一句句高喊着:
“妖僧明诚,灭我正法!”
“妖僧明诚,灭我正法!”
“妖僧明诚,灭我正法!”
他死死堵住大门,不许人冲入打扰堂审。
他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几乎要将自己钉在门上,任百姓的推搡撞得肩头青肿。
“阿毛!”蔓蔓尖叫着往前扑,手臂在推搡的人潮中拼命划动,指尖几乎触到他晃动的僧袍下摆。
但还是被人推倒在地。
“让开啊!”
王天鸣感受到蔓蔓心急如焚,顶着蔓蔓的身体,使了蛮力,一身功夫倒是让蔓蔓在人群中有了些优势。
总算,杀出一条路来。
她终于扯住他的手,扑到他身边,却只摸到他滑落的躯体,和指尖的冰凉——那只曾替她穿针引线的手,此刻握着禅杖,倒在地上。
不知谁,混在人群中,在阿毛心口插入了一把短刀。
血从他僧袍下迅速洇开,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她抱住他渐渐冷硬的躯体,指尖抚过他阖上的眼皮——
雪粒子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却遮不住眼底未褪的执着。
他唇畔还沾着未及咽下的血沫,念叨的“妖僧乱法”渐渐散在风中。
临终前的气息,拂过蔓蔓耳际:“蔓蔓,来生,我一定娶你。”
若有来生。
我们便相守。
她将脸埋进他染血的僧袍,哀嚎不止。
雪大了起来,落在蔓蔓与阿毛的头上。
刚刚还吵闹不止的衙门口,此刻静如无人,只有蔓蔓的哭声止也止不住。
雪染风霜,
也封住了姑娘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