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的医棚在立春前夜被查封。
衙役们从暗格里搜出三箱渗着狼血的燃魂香。
明诚及其弟子纷纷被府衙扣押,但对惑乱民心的说法坚定辩驳:我们没做恶事,那香不过是秘制偏方罢了。
衙役便得令,日日在他们身上用起了这香,以做验证。
如此日复一日,不间断地燃香。
半月之后,北狄和尚们总算露出怯弱,几个人陆续招认,只求衙役不要再焚此香,留他们一条性命。
果然有猫腻。
明诚倒是骨头硬,面对确凿的证据,被铁链锁住手腕时仍在微笑:“大人可知,百姓需要的从来不是真相,是能握住的‘希望’。贫僧并未做错。”
罪魁招认。
可禅院的晨钟却从此哑了。
阿毛的师叔们也不再布施,亲手拆了僧袍,替阿毛过了七七后,各自续发还俗,背着行囊,流入尘世,这一回,他们再未回头。
终究是寒了心。
渡人者难以自渡。
曾经挤满施粥棚的百姓如今缩在自家门槛后,望着空荡荡的禅院大门,都有些悔意。
燃魂香的幻力退尽后,富尔镇的街巷成了活死人墓。
王嫂子握着狼骨护身符倒在井台边。
李大爷的闺女剃光了头发替父“挡灾”,如今趴在绣绷上再没力气提起绣针。
时疫卷土重来时,街头无人收尸,野狗啃食尸体的声响混着未化的积雪,将“明诚善施”的木牌埋进烂泥。
阿毛的坟头新立起半截石碑,蔓蔓跪在碑前,手中银剪正是阿毛三年前替她磨的——此刻却在阳光下划开蔓蔓满头青丝,乌发瞬间纷落如雪。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是她曾为阿毛绣婚服的手,如今那婚服,却成了他入殓时的殓衣。如今这手,也要亲自斩断自己的尘缘。
阿毛的旧僧袍被身后坐在轮椅上的小青抱着,上面的血迹已经洗干。
“我要不做尼姑。”蔓蔓一头长发尽落,将剪刀递给小青:“我要成为他的样子,劳烦,帮我剃度。”
刀被小青握在掌心,她想劝说的话在舌尖绕来绕去。
“他用命护着的禅杖,总要有人用双手接过来。”
我失去了他。
但我也可以成为他。
蔓蔓曾被阿毛护着的稚嫩眼神,此时已经变得坚毅无比。
小青的目光终究落在蔓蔓毫无血色的脸上后,把劝慰咽了回去。
剃刀缓缓刮过蔓蔓的头皮,小青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一阵心疼,落在泪来。
感到头顶越来越轻,蔓蔓忽然想起阿毛临终时的眼,比雪还要干净,像从未被这世道的恶沾染过。
面上便轻轻笑了,有些满足。
就像此刻她掌心握着的、他曾用过的禅杖,木刺扎进肉里,却让她第一次觉得,离他那么近。
她的指尖抚过自己新剃的头皮,青茬在春阳下泛着绒光。
接过阿毛的僧袍缓缓披在自己身上,仿佛被他拥抱。
袍子宽大的袖口滑至肘弯,露出细瘦的手腕——那里曾戴着阿毛用红绳编的平安结,此刻却缠着与他同款的、刻着“忍”字的佛珠。
她望着井台倒影里的自己,眉峰更显锋利,青灰色僧衣裹住单薄的肩头,倒比从前穿绣裙时多了分让春风也折腰的坚韧。
“他说过,这世道需要有人站出来,可我的绣花针,真的绣不出太平。”
蔓蔓的一双眼早已哭干,她已经站起身来,焕然一新的模样让周小青感到陌生。
她陈静地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女孩清秀的面容多了决绝,尽显刚毅。
女僧。
小青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有些信仰,要在被践踏后才更显坚韧,就像被埋进雪下的种子,终将在某个清晨,顶开冻土,长出带刺的芽。
她看见蔓蔓转身走向禅院废墟,僧袍后摆掠过丛生的野草,此刻她踏过碎砖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稳,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如何用这副女儿身,走出一条比男儿更硬的、渡世之路。
周小青重重一叹,抹去泪珠,身心却轻盈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也罢,既然生在乱世,那她便陪着她!
天鸣顶着蔓蔓的身体步步远去,此刻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事——疯僧屠戮。
时疫之后,富尔镇定然还有一桩大事发生。
可现在这里已经没了僧众,就算蔓蔓坚持着阿毛的信仰,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如何?
天鸣的担心很快在寂寥的日子里消磨成心底的隐秘。
富尔镇渐渐飘起杨絮,妙法禅院的残钟依旧倒在荒草堆里。
蔓蔓日日蹲在瓦砾堆上架起铁锅,僧袍下摆浸着药汁与泥渍,手中搅药的木勺不断翻动。
周小青坐在轮椅上替她分拣药材,绷架改的药架上挂着晒干的狼尾草,却再不是燃魂香的引子,而是张大夫留下的正经药方。
“女菩萨……”巷口的老汉拄着拐棍挪进来,眼盯着锅里翻滚的药汤,喉结滚动,“这药……真不要血引子?”
蔓蔓抬头轻道:“阿毛师兄说过,欺人之事不可做,这药可缓解时疫带来的后遗症,衙役们都在用,您看,我都已经痊愈了。”
但神色却再未鲜活过,仿佛死过一次的傀儡。
老汉捧着粗瓷碗的手在抖,半年前他曾举着扁担砸向阿毛,此刻却在药香里红了眼眶。
午后,蔓蔓总是跪在废墟的观音像前念经,用银剪代替刻刀,在残碑上凿刻《药师经》,她想来想去,还是想留下点什么。
碎石总迸溅在她手背上,却比当绣娘的银针更让她觉得踏实——每道刻痕都深可见骨,如同阿毛临终前嵌进她掌心的血。
渐渐,有人日日来找,由小青接待,分发些不多的草药与粮食,力薄但尽心。
如黑夜的一点星。
而如今这偌大寺院,也只有蔓蔓一位女僧操持,百姓们私下都在议论。
某日蔓蔓以妙法禅院的名义,去府衙求粮。
偶有路过的百姓不解,直接开口嘲讽:“祖制里哪有女子穿僧袍的道理?莫不是那小和尚死了,你也念疯了心?好好个姑娘,不去绣你的花,偏要布什么法,经文你真懂吗?”
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汉子跟着哄笑,蔓蔓垂眼望着自己磨破的僧鞋,冷声道:“可祖制里可曾写过,渡人还要分男女?我以为经文的真谛,也要依赖人心,有人真心持法才好。伪僧布道的下场,我们不都尝过了吗?”
那刚刚讥讽的百姓立即心虚地咂咂嘴,扭头闭上了。
她回眸看向他们:“诸位,也都喝过我禅院的粥吧?我救人只求心安,不求言谢。但也绝不强行渡化,法不轻传,道不贱卖,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终究一介女流,这满城的苦难,只能尽心随缘罢了。”
哄笑的人立即低眉臊眼地散开。
吃人的嘴软。
蔓蔓看着他们狼狈离开的背影,不禁摇头。
这乱世里的慈悲,也该有两层模样——
一层是菩萨低眉,一层是金刚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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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一干人等在初夏到来的时候,被责令问斩。
北狄使团的狼首旗,在宣判一早,便划破了富尔镇的晨雾。
十七匹披甲战马踏碎青石,为首使者腰间悬着的狼首戒,正是明诚弟子惯用的样式。
“放了明诚法师,我王攻入大齐之时,会掠过富尔镇,还你们安定。”使者的北狄话声响不小,狼皮披风扫过台阶,傲气的很。
围在外的百姓们不知使者与官府聊了什么。
只知府衙大门紧闭一日,在暮色降临时,哐当一声被使者踹开,谈判破裂。
北狄使者前一刻狠狠摔碎茶盏,“我王宽容,再给你们一夜时间思量,明日此时,若不放人,我们便踏平这里。”
富尔镇真是有了些骨气,不枉阿毛惨死。
次日一早,明诚直接被押上了镇口木台。
他却仍笑着望向北方——那里的狼首旗正在北风中翻卷。
“斩——”可县令的令签未落,西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百姓们顿时乱作一团。
远处烟尘里,北狄骑兵的轮廓已割裂了地平线。
“大人!是北狄狼卫!”衙役的惊叫混着马蹄声高高扬起。
明诚笑了。
可他的笑意没持续多久,便突然凝在唇角,颈间突然掠过刺骨寒意——
他此刻才看清率先朝自己而来的那位北狄士兵。
狼首面具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握刀的手势——
那是妙法禅院“降魔九式”的起手式,正是老主持当年传给智深的独门印记!
“噗——”
狼首刀没入明诚心口的声响轻得像柳絮。
士兵扯下面具的瞬间,人群中的天鸣愣住了,那张被狼烟熏得黝黑的脸,却遮不住眼底与阿毛如出一辙的、渡世的光。
是智深。
那个一年前被百姓骂作“妖僧同党”后消失的智深!
西北方的狼首旗突然乱了阵脚。
当第二队骑兵冲进镇口,迎接他们的不是百姓的哭喊,而是从房顶上泼下的滚油——富尔镇四周,不知何时布下了大齐玄甲,府衙房顶高高悬挂起——“定北旗”!
“放箭!”大齐将领带队冲入镇中,怒吼震慑狼烟。
镇周万箭齐发,将北狄骑兵的退路钉死在雪地上。
明诚的躯体倒在木台上,手指徒劳地抓向智深腰间。
“老主持圆寂前对我说,‘渡人者需先自渡’,”智深擦去刀上血迹,刀尖挑起明诚的僧袍,缓缓蹲下:“你以为用燃魂香控制百姓,便能让北狄铁蹄踏平富尔镇?妄想!而且你算错了——我从未真的归顺与你。”
“从你递来第一支狼首戒时,我便知你要借‘叛僧’之名,瓦解民心与信仰!”
一年期,明诚找到总与百姓起冲突的智深,言语诱惑挑拨,望他助北狄一臂之力,击垮禅院,灭本地僧众。
“当年我背着骂名离开,我师父说,要让明诚相信我真成了北狄的狗,就得先剜去自己半颗心。”
“他以坐化之姿断你疑心,我故意背负烧了半座粮仓的污名,不过是要你信——禅院没了顶梁柱,富尔镇的信仰,可换北狄的狼旗来守!”
实则——我们早与官府谋划了一场!
“阿毛的血不能白流,富尔镇的百姓……总得有人替他们挡住这世道的风雪。”
咔嚓一声,智深砍下了明诚的头颅,拎在手里,他高高站在木台之上,扯去北狄盔甲,露出大齐军服——正是小青与蔓蔓缝制的。
“百姓们!”他踏前半步,军服上的“镇北”二字被鲜血染红,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一年前我骂名加身,今日穿狼卫甲、饮北狄酒,为的便是此刻!”
他抽出狼首刀,刀身映着镇外扬起的大齐军旗,“灭妖僧!正汉法!”
“冲啊!”
真假善恶,皆在人心。
眼前的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妙法禅院的弟子。
明明背负着叛逃的骂名,智深却用一年时间,在北狄大营织就了一张比燃魂香更缜密的、护民的网,不断秘密传回消息。
刀枪相击的脆响混着哭喊,蔓蔓亲眼看着那些曾经还俗的禅院弟子不知何时回来,皆是一身布衣打扮,冲入混乱之中,与要屠城的北狄人打抖起来。
力所不及也要以命相博。
凡僧之躯亦有护国之志。
天鸣忍不住流泪,在蔓蔓的脸上抹去自己的泪花。
她缩在断墙后,忽然瞧见几个灰衣人从囚车中突围,辗转往妙法禅院的方向而去。
她起了疑心,悄悄跟了上去。
随手弯腰捡起身侧短刀,僧袍下摆扫过,心脏咚咚咚乱跳。
只见禅院废墟里,狼首旗的碎片在风中翻卷。
蔓蔓握刀的手紧了紧。
只见十二道身影在观音像前聚拢时,一手扭动莲花台底座。
底座瞬间旋转,蔓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看着里面露出的一道黑洞。那里面,不是何时被明诚等人挖出了一条逃生的密道!还真是算的周全!
蔓蔓的身体忍不住抖了起来。
刚刚在街角,熟悉的禅寺弟子以命相博。智深忍辱负重、阿毛死前的模样都在她眼前凝成无法化解的恨意!
怎么能让他们逃走呢?
怎么呢?
国仇家恨,让蔓蔓挥起短刀,一手找到火烛点燃了观音殿旁的帷幔。
大火瞬间腾起!
有人认出她的僧服,惊喊着“妖女”扑来,却被她反手抵住咽喉——这招是阿毛教的“止戈式”,此刻却成了夺命技。
可惜终究是女子之力。
短刀第三次划破敌人手腕时,蔓蔓的僧袍已被划开三道血口。
左腹的伤是被狼首刀贯穿的,温热的血顺着僧衣内衬往下淌,血珠溅起,她吃力数着倒在脚边的人影,直到第十二具躯体砸在残钟上,发出钝重的回响。
血腥味漫进鼻腔时,最后一把的狼首刀砍在她右肩,她跪倒在观音像前,抬头看见菩萨低垂的眼。
对着那个她曾乞求无数次的佛前,忽然笑了。
造了杀业,也许会下地狱吧。
可自己的心,总要自己圆满,不是吗。
王天鸣顶着蔓蔓的身躯,长舒一口气,疯僧屠戮,原来是她。
女子,自然是没有法号的,只在卷宗下留下疯僧二字。
但也不重要了。
阿毛的僧袍披在她的身上,已经浸透温热的血,她跪在满地狼藉中,听见院外传来大齐军旗的猎响。
短刀“当啷”落地,刀刃映出她坚毅的面容:
青茬头皮、染血僧衣,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阿毛曾说的“能握禅杖的手”。
“阿毛……”
我替你报仇了。
她倒在地上,嘴角含笑。
大火燃起,似乎在烧毁一切。
她看到小青的轮椅在远处,想要朝自己而来却实在慢的不行,蔓蔓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她挥了挥手,别过来,快跑啊。
小青,你要活下去,你的哥哥回来了。
天鸣并不知道,智深的胸口,此刻已经被北狄箭贯穿,他却狂笑着再度举刀,高喊大齐万岁,与那北狄人同归于尽。
蔓蔓濒死的意识正像燃尽的灯芯,在天鸣脑海里滋滋作响——那些关于阿毛的记忆碎片,带着刺骨的痛,正在蚕食她的意志。
“占梦官不能溺毙在他人的执念里。”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砸落时,整座废墟的火光突然被定住。
王天鸣吃力地抬眼,看见林清越踏着火漆味的微光悬空而立,满面清高与带着不解的慈悲。
他似乎暗叹一声,旋即单手拎起她后领,像拎起只湿透的猫,将她从蔓蔓的身体里强行剥离。
“再被蔓蔓的恨与念缠下去,你的脑仁会被烧成灰。”
“你怎么每次都——”
“少说废话。”林清越甩袖时带起的星芒刺得她闭眼,再睁眼已置身焦黑的梦境边缘,身后妙法禅院的废墟正像水墨般晕散。
“你到底是谁?”
“来救你命的人。”
他望向正在崩解的梦境,语气突然沉下来,带着几分厌倦与天鸣读不懂的感慨:“记住,占梦官第一准则:他人的喜怒哀乐与你无关。你再把梦里的恨当成自己的——”
他指尖戳向她心口,“就真的没谁能从死局里捞你了。不要总是一次两次分不清,当我很闲?”
天鸣想问,你怎么总知道我在哪里,可是此时消耗太多,此刻嘴都张不开。
“该醒了。”林清越似乎了解她的一切,突然抬手点向她的额心。
王天鸣眼前瞬间炸开刺目的白光,再睁眼时,自己正趴在阿秀的床头,握着她的手腕。
而林清越的身影,根本寻不到,房间空落落的。
“记住,占梦官的命,是用来解局的,不是用来殉梦的。”嘲讽的声音自天鸣心底响起,吓得她猛然站起。
他在她梦里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在她清醒时说话?
他他他藏在她脑子里?!
她兀自问出许多问题,可心底再无回音。
思绪未定,她发愣地望着窗外永夜的星空,忽然想起林清越救她时,眼中闪过的那丝痛楚——像极了蔓蔓抱着阿毛尸体时,眼底碎掉的光。
这人对她难道也有几分情愫?
不对不对,天鸣猛地摇头,那人高高在上,总是对她一副厌倦模样,能有什么情愫?!
不多时,门口便响起文照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他闻到梦境消失的味道了。
天鸣匆匆出去,夜色已深,可朱蓝山倒是一直等着,想问个所以然。
天鸣得知他的来意,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阿秀不是梦里的谁,只不够因为绣工了得,与五十年前的一场浩劫,产生了关联罢了。”
一针一线虽是小事,但若与梦中人的行迹产生共鸣,便也能梦到些不同寻常的事。
“也就是说,火烧经卷的怪梦,恐怕只有阿秀梦到了?其他人未必?”
天鸣一愣,旋即抬眉:“有这个可能,毕竟那些先前出事的姑娘,也不都是绣娘。我也没看到阿秀的梦里有别人。”
那么,姑娘们到底为何证词一致呢?
三人望向阿秀睡着的厢房,忽然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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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县衙映着晨光。
涉事的五名女子依次跪在地上。
朱蓝山的惊堂木悬在半空,望着为首的姑娘巧儿发问——你曾哭诉求告“烧八字邪术”,究竟是否为真?
“大、大人,”巧儿自知事情败露,声音混着哽咽,却比前些日子喊冤时更清晰,“那些火烧经卷的梦……说周公子用邪术摄魂的话,是我编的。”
“可丹姐的死是真的!肯定与周诚撇不开关系!”
丹姐,便是不久前因“烧八字邪术”死掉的女孩。
堂下衙役们窃窃私语,朱蓝山的惊堂木“啪”地砸在案上。
吓得女孩们一个哆嗦。
他盯着巧儿:“既知诬告要受杖刑,为何还要编造邪术一说?”
“我们……”巧儿身旁的阿秀忽然眼神炯炯,声量也大了起来,“我们曾报官说周诚杀人,可捕快说没证据,办不了!”
她有点发抖,却挺直脊背,“若不扯些邪乎事,大人怎会重审?此事是我带头的,要罚便罚我吧!”
那些所谓,‘姑娘家的名节比命重,闹大了谁还敢娶’的说法,此刻在下首跪地的姑娘们心里,似乎全然不在意。
另一女孩缓缓开口,倒是从容:“丹姐爱慕周诚,日日去佛寺陪着抄经,渐渐发现周诚在抄经时动了些手脚,那些佛经,师傅们根本不会细看,错了字便生了歧义,流入俗家弟子手里。丹姐劝周诚日后抄经时仔细些,可后者根本不改,她想去告诉主持,却——”
死在自己家中,还是在见过周诚、与之约定嫁娶之事的当晚!
大家觉得不对劲,便要验尸,可验尸结果并无毒杀痕迹。
几个姑娘一合计,便闹出了一出“八字夺婚”的故事,证词里总往周诚身上引。
朱蓝山看着姑娘们个个梨花带雨的脸蛋,叹了一口气。
而后猛地甩袖,掷下签子:“带周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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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堂的烛火熬了两月。
王天鸣常常朱蓝山拉过来办案。
这晚她打着哈欠要走,依旧被朱蓝山死死拽住,她翻了个白眼:“不是我说,你们办案,我能做什么?陪你看了这么多经书已经够意思了。”
“陪我~~~”朱蓝山拿出撒娇口吻。
王天鸣自然不解风情,两指捏住朱蓝山的嘴,嫌弃地扭了成圈,在他疼得吱哇乱叫时逃之夭夭。
官府这两月没闲着,收集了周诚抄写的几箱经文,日夜不休轮班找错。
初看皆是《金刚经》、《药师经》的慈悲字句。
可逐字比对下来,竟有几十处“渡”写成“度”,“善”少了顶上一点,注释上也多有疏漏,常用意不同的相近词替换,如此,佛经的意思便天差地别。
“大人,这些错漏散在各页,很难判断是不是誊抄失误,”典史抖落经卷上的蚊尸,“可单看《药师经》第二十三页——‘饶益一切众生’,紧跟着‘无有病痛’少了两字,连起来读……”
他指尖划过墨迹,“像在咒‘众生无痛’”
朱蓝山盯着案头堆成小山的经卷。
忽然想起开棺验尸丹姐时,只依稀辩出那姑娘指甲里的香粉,是燃魂香的残余粉末——却定不得周诚的杀人罪,搜遍他,也没找到同款香。而到底是不是他给那姑娘、诱她焚香向死的,也未有人证物证。
这事让朱蓝山恨得牙痒,郁闷了好多天。
“单拎出一个错字,自然不够给他关起来,”他嗤笑着捏起那页问题经文,“可几十处错漏连缀起来,倒像有人拿经文当算盘。”
他突然甩袖走向公堂,“这般刻意错漏经文,该当何罪?本官还是第一次办理这种案子,真是有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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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照在公堂上。
周诚依旧面冠如玉,跪在地上,垂眸不语,一派从容,真是有气度。
朱蓝山的惊堂木震得砚台墨汁飞溅,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鸟:“圣人言‘敬惜字纸’,你却在佛经里玩弄心机,妄图以错漏,咒杀众生,乱人心智,误导佛意——”
他掷下那叠标满红圈的经卷,“单凭这几十处亵渎,足以证明你乱我汉地,灭佛灭心,就该杖责八十,充军千里!可若充军后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岂不是鱼归大海?若铸下大错,本官就是死也难辞其咎,是以——来人!”
朱蓝山拍下惊堂木,缓了口气,转而换上一副周诚一般的浅笑模样,声音却高昂有力:“先废其持笔之手,筋脉寸断犹嫌便宜!再以哑酒封喉,教你此生,既写不得半句妄言,也喊不得一声鸣冤!”
死罪可免,活罪你也躲不过。
而有些杂碎,的确该让他们体会生不如死的痛苦。
堂外围观的姑娘们露出喜色,齐齐松了一口气,哪怕位卑言轻,她们也要在烂泥里,挣出清白。
人群中的王天鸣满意地打着哈欠抄着袖子要走,却被文照拉过:“那周诚的手腕伤,为何迟迟不愈?到底解没解开?”
“哦,就是报应嘛。”
妙法禅院那棵历经百年的古槐,早已有灵,见证寺院兴衰,也自然认得出故人。
每当周诚在树下打盹儿,槐树枝都卯足劲儿去划他的手腕,要他再无力抄经。
万物有灵,自分正邪,真是妙哉。
天鸣转身往胡同里钻,文照的声音响在身后:“晚上还不回来吃啊?”
“不回,不用等我。”
文照皱眉,小声嘀咕:“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日日去陪王婆吃饭。”
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占梦房。
转身要走时,文照忽然对上同样要离开的阿秀。
阿秀不好意思地说:“占梦房定的绣品,我这几日便能交付。”
“不急不急。”文照脸红,忙摆手:“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阿秀眉目绯红,羞赧地点了点头。
俩人一边往馆子走,一边说些闲话:
“王婆既然一生未嫁,那为何姓王啊?她本来不是姓周的吗?”
“我记得那场梦的最后,她随了蔓蔓的姓。”
“蔓蔓?”
“哎呦,就我那梦里,有个姑娘,叫王蔓蔓啦。”
“哦对,她们是朋友。”
也不仅是朋友,更是战友,是同盟,是相互取暖的救赎。
所以,既然我无力让世人记住你,唯有冠以你的姓氏,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依旧带着你慈悲的模样,就好像——
我们一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