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豆奶奶

楔子:

夜半,小仙楼的后厨还亮着豆油灯。

帮厨二柱正对着灶台犯愁,锅里的酸菜白肉咕嘟咕嘟冒酸气,肉片全煮成了碎末子,比他前日糊掉的锅包肉还惨。

只为了讨个生计罢了,怎么就能一点厨艺天赋都没有呢!

“他娘的!”他自嘲无用,恨得摔了炒勺,往灶边一蜷,刚合上眼,就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听见“吱嘎——吱嘎——”的响动。

似乎是在磨着什么。

二柱在梦境中睁开眼,只觉自己身在熟悉的富尔镇街巷,瞧见不远处有个豆浆摊,吱嘎的响动就是从那摊贩身后的磨盘上传来的。

可是——磨盘兀自转动着,却不见拉磨的?

二柱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看到小摊上的白气里站着个裹灰头巾的老太太,正往磨眼里塞黑豆。

“大侄子,瞅你颠大勺手腕子发颤,也赚不到几个钱吧?可还想做厨子?”

老太太嗓音哑的不行,浑浊眼珠在油灯光里忽明忽暗,“要认准了,喝碗奶奶的豆浆,保准你锅包肉挂得住浆,酸菜香飘二里地。”

二柱没敢接碗,可那豆浆香勾着魂,直往他鼻子里钻,一个没忍住,便大口喝起。

等他再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泛白,起身整理灶台,却是一愣——不对,灶台边咋多了个瓷碗?

碗沿缺角,且是很大的一个口子,跟昨晚梦里老太太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二柱还没从迷糊劲里缓过神,就被破门而入的老板娘薅着领子拽到一边:“叫你半天听不见啊!你瞅瞅这酸菜白肉锅!”

他定睛一瞧,只见锅里的碎肉竟变得瓷实规整,酸菜吸饱了肉汁,泛着诱人的油光。

哪里是熬煮了一夜的模样?

蒸汽裹着浓香钻进鼻腔,二柱喉头一滚,这香味,比当年教他做菜的老师傅手艺还好!

“你别告诉我你熬了一夜的肉!这得多少炭火钱!”老板娘心疼银子,把二柱一顿训斥,可闻到肉香,鼻子动动,又被吸引了去。

当天晌午,小仙楼便炸开了锅。

往常门可罗雀的馆子,突然挤满了闻香而来的食客。

二柱抄起大勺行云流水,糖醋排骨甩出漂亮的琥珀色糖丝,熘肝尖嫩得能掐出水,最绝的是那道锅包肉,金黄酥脆的外壳裹着薄如蝉翼的浆,咬下去“咔嚓”声清脆,酸甜汁在舌尖炸开,把隔壁馆子的老客都馋得直拍大腿。

“二柱啊,你这手艺是被灶王爷附体了?”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明儿起你就掌大勺,工钱翻三倍!”

二柱摸着怀里的瓷碗,碗沿的缺角硌着掌心,隐隐约约记起,梦里那奶奶的嘱咐:若要得偿所愿,必用此碗吃饭,不得离身,切记切记。

那以后,小仙楼日日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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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周诚那事得以解决,占梦房正经闲了一阵儿。

让天鸣有空反复思量林清越这人。

她断定他在梦里时刻盯着自己,否则怎能每到紧要关头,便从天而降——而这能操纵梦境的怪客,又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仿佛故人。

可王天鸣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未去过京城,除了镇边几处地方,她没去过哪里,如何能认得林清越?

难不成上辈子认得?

可在梦境中穿梭数年,她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前世今生......难不成林清越的夫人便是上辈子的她?

想到男女之事,她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皱着眉,羞恼地掰着手指细算与林清越的几次交集:

头一遭,论能耐,林清越像悬在云端的月,她连捉影的手都够不着;

第二遭,她托人翻遍太卜署黄册,泛黄纸页上连“林清越”三个字的墨痕都寻不见;

第三遭最蹊跷,他梦中的夫人竟与自己同名同貌,可单论气质,又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算是她的前世.....性格也着实差太多,一个清冷柔弱,娇贵端方;一个拿酒当水、武枪抡棒。

嘶......天鸣舔舔唇,眯起了眼睛,觉得太怪。

但一想到自己与林清越也许是前世夫妻,还颇为恩爱.....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王天鸣一向大大咧咧,做派豪爽,没有那些小姑娘家家的细腻情感,对男女之事自然一向不通,也不大上心。

否则朱蓝山对她爱慕到满城皆知,她还能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不是心大又是什么?

当她正坐在院内树下,一边发呆,一边揉着小银柔软皮毛的时候,文照满脸笑容、脚步轻快地拎着食盒进来:“王梦官,快闻闻,小仙楼的锅包肉香得能勾魂!”

食盒搁在石桌上,掀开的刹那,酸甜焦香裹着热气扑了满脸。

文照夹起块金黄酥脆的肉片,油渍在粗瓷盘上晕开圆斑:

“都说二柱那厨子转了性,以前连酸菜都能炖出馊味,如今这手艺.....啧啧,可算出息了。”

天鸣被菜香吸引,拿起筷子便吃,咬得咔嚓响,腮帮子鼓得像囤粮的松鼠。

文照得意:“朱县令最近也日日都定他的菜,若不是借了县令的光,咱们还吃不到呢。”

可天鸣只吃了几口,筷子便忽而悬在酸菜白肉锅上方没动,怔然品味中,腮帮继续缓缓鼓动。

她低头看到汤里的肉片码得齐整,汤色乳白得反常。

“咋啦?”文照察觉她发愣,有点不解,这味道已经是富尔镇最好的了,怎么他家梦官好像依旧不大满意?

不是不满。

而是她忽然尝出一点梦境中饭菜特有的味道。

梦里的饭菜不是不好吃,但总是带着一种涩味。

寻常人恐怕无法分辨,但习惯出入梦境的王天鸣一尝便知。

此刻,那锅包肉的细腻感过去,涩味便在她舌根处蔓延,四散在口腔里。

让她不禁搁下了筷子。

文照吃的香,咽下肉片,抹了把嘴角油渍,“这糖醋排骨的糖色炒得比阿秀做的还亮堂,二柱怕是给灶王爷磕了八百个响头……”

最近他与阿秀走得很近,从预订绣品到讨论绣工再到解梦奇事,俩人无话不说,颇有些情愫初开的意味。

瞧见天鸣捧着碗发怔,文照伸手要夺:“是不是嫌弃粗瓷碗?我这就去换个细瓷的——”

“不必。”天鸣指尖扣住他的手腕,“这饭菜暂且搁下,你去灶上煮碗素面来。”

“啊?”文照眨了眨眼,嘴角耷拉下来,辩驳的话吞吞吐吐,最后还是说,“您.....稍等”。

一碗素面,王天鸣很快吃完。

几乎在她放下筷子的同时,文照也扫光食盒里小仙楼的饭菜。

但紧接着,他便感到胃部翻涌,跌跌撞撞扑到茅房边,扶着墙根呕吐不止。

胃里翻江倒海,吐得连昨日的残食都呕了个干净。

这边刚刚吐干净,又很快捂着肚子蜷缩在椅角。

腹部翻江倒海的绞痛让他额角冷汗直冒,很快撞开木门就往茅房冲,如此上吐下泻几个来回,文照整个人便像被抽去筋骨般瘫在床上,声音带着哭腔:“王、王梦官,这饭菜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王天鸣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没有毒,寻常人肯定吃得,但你是梦官,对梦境中的东西自然反应大些。”

“这是为何?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寻梦生啊,梦官的门槛都难以够到啊!”

“闭嘴睡会儿吧,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去探探小仙楼,你好生休息。”

她给文照盖好被子,转身拎起裙摆就往外跑。

小仙楼距离占梦房不过三条街巷。

天鸣很快便到了,远远瞧见店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暗道这生意也太好了吧。

可走到近处,便见竟然有几个衙役,手持水火棍在维持秩序。

王天鸣刚踏上前,就被衙役伸手拦住,抬眼却见朱蓝山的亲卫,正从后厨抬出副松木担架,白麻布下露出二柱肥胖的手腕。

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抬担架的衙役她熟悉,互相打了个招呼。

“死了?”

“有气儿,但也快了。”

“既然没死,为何白布遮面?”不大吉利吧。

“哦,”脸熟的衙役有些犹豫,左右扫了一眼,掀开一小点白布给天鸣看:“若让百姓们看到,怕会恐慌。”

他掀开白布角的瞬间,王天鸣脊梁骨猛地窜起股凉意:

只见二柱双眼瞪得滚圆,瞳孔却灰蒙蒙的没半点光,嘴角几乎咧到耳后,眉梢还挑着笑纹,整张脸像被人用浆糊定在狂喜的表情上,说不出的诡异。

衙役低声对天鸣说,老板娘发现的时候,二柱正定在灶台前,右手还紧紧攥着炒勺,却是一动不动,僵硬的侧脸还挂着笑,眼瞳死死盯着灶台边那只缺角瓷碗。

唉。

天鸣与衙役齐齐叹了一声,真是邪门事儿一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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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殓房内,桐油灯在竹帘后明明灭灭。

王天鸣等在门口,隐隐约约听见仵作老刘在那惊叹:“真是活见鬼了,这小子眼皮都不眨一下,鼻尖却呼噜呼噜喘气儿。我当了三十年仵作,头回见人睁着眼‘睡’成这样。”

此刻二柱正直挺挺躺在案板上,白麻布只盖到胸口,既不是死,也算不得还活着,尽管刚刚几个大夫过来瞧过,都说他健康得很。

脉搏比常人还要有力:“别看他这气儿跟游丝似的。可脉象又乱蹦跶,跟揣了只活蛤蟆似的。”

偏偏就像被人用银针定住了面皮。

大夫们担心此事诡谲,怕沾染晦气,作了诊断便逃之夭夭。

仵作倒是不怕,但还是吩咐衙役把他抬出去,抬回家吧,既然不是死人,放这里多晦气。

此刻朱蓝山刚刚忙完前堂的事,便往这边来。

他前襟还沾着审案时的墨渍,腰间玉带松垮地挂着,远远瞧见王天鸣与仵作在殓房门口低声说话,立刻快走两步:“鸣儿,情况如何?”

仵作刚要开口,殓房西侧突然传来女子的哭声。

穿粗布衫的妇人踉跄着撞开挡路的衙役,鬓角插着的木簪歪在耳后——正是二柱的妻子,晓雪。

她一眼瞧见正被人往外抬的丈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哀嚎两声,又忽然想起什么,立即问:“他、他怀里的碗呢?那只缺角的瓷碗在哪里?”

王天鸣忙扶住她,将她拉起:“大姐,有话咱们屋里说。我给你倒杯茶去。”

晓雪忽然握住王天鸣的手:“我认得你,你是占梦官对不对?求你救救他!自打那碗来了,他就跟着了魔似的,吃饭睡觉都抱着,连撒尿都要把碗搁在茅房窗台上!”

她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被天鸣拉进府衙客堂内,安抚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抽抽搭搭说:“他说那碗是灶王爷赏的,没了碗就做不出菜,就要回去当那个连酸菜都炖馊的废物……我若碰那碗一下……他、他便发了疯似的抢!”

朱蓝山听得眉心紧蹙:“二柱是何时开始用那只碗的?”

“就半个月前,”晓雪难受极了:“他本在小仙楼当帮厨,做了好几年了,本无出头之日,更别提掌勺的机会。但他忽然某天就抱着个缺角瓷碗回来,说梦里有个戴灰头巾的老太太让他用这碗吃饭,能保他厨艺大涨。刚开始我不信啊,谁知道自那以后,连朱县令您都订他的菜……”

王天鸣与朱蓝山目光相触,两人眼底皆翻涌着未解的沉雾。

朱蓝山沉声道:“碗胎验过,确是凡品。也不是富尔镇窑内的款式,需得再查一下来处。”

“碗现在在哪儿?”天鸣问。

朱蓝山摆手招来衙役。

天鸣端着那碗打量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感慨地轻道:“这瓷片摸着跟冰块似的,大夏天,竟犹如腊月的器物……还有一种——”

王天鸣鼻尖轻颤,细嗅碗中漫出的涩味——是梦境里特有的气息。

但话到舌尖却咽了回去。

“你笑什么?”朱蓝山盯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容问。

“我是在笑,咱们朱县令又给我派了桩正经差事啊。”

王天鸣将碗还给衙役:“早上文照吃了小仙楼的菜,便吐得昏天地暗,这碗恐怕能勾动梦气,必是梦案无疑。”

她的目光落在那碗上,敛了笑容,正经道:“这碗需找人看着,二柱也得暂且留在府衙。先派人送晓雪回去吧。”

差衙役送走担惊受怕的晓雪,客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朱蓝山换了个闲散坐姿,抬眸疑惑看她:“你有事瞒我,现在没外人了,快说吧。”

王天鸣也放松地坐下,喝了一口热茶才道:“你可知道,梦里的物件若在现实中出现,恐怕要生事。”

“梦里的物件?”朱蓝山眼睛一转,大为惊讶:“你是指这碗?真的假的啊?你逗我呢吧!”

王天鸣往椅背上一靠,忽然笑出声来,只是那笑里掺着几分苦涩:“三年前,布庄掌柜的在镇口捡到个玉扳指,正是他梦里见过的,雕着双尾鲤鱼纹。第二日他家就起了火,掌柜的被横梁砸断了手,彻底残了。”

“你是说......梦里物件若落了地,就会祸害捡到的人?”

她点点头,继续道:“还有一年深秋,一个洗衣婆子在梦里捡到个荷包,第二日醒来,竟真在床头摸到了,第三日,她就从河边掉了下去,被人救上来后,落下了肺病,现在重活做不了一点。”

朱蓝山发愣听着。

“那两个东西,与二柱的碗,都有同样的味道、同样的温度。”

都是刺骨的寒冷,还有来自梦中的一股子涩味儿。

朱蓝山一脸不敢置信:“为何梦里的物件能坠到现世?”

“梦境是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所思所想熬成的一大锅浆糊,若执念深了,就像面汤熬糊了粘锅——”她感慨道:“那些化不开的念头,便会顺着人的念想凝成实形,好比河蚌含着沙子磨珍珠,磨着磨着,就会把虚的磨成了实的。”

天鸣无奈地摇头,有些感慨意味:“可梦里的东西终究是镜中花,根须扎在人的念想里,却长不到现实的土里。”她屈指弹了弹桌案,“你瞧那碗,在梦里是老太太递的‘灶王赏’,到了现实却带着古怪的寒意——不属于这里的物件,总要寻个由头‘回去’,临走前,还要拖泥带水牵扯上活人。”

“所以二柱的情况,是这碗‘回去’前搅起的波澜?”

“算是,”天鸣眉头皱起:“但过往这些东西虽会让人受伤,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情况。反正出现的物件越是‘真’,越像是粗壮的线头,一头勾着梦,一头缠着人,拖得越久,被拽进梦里的生机便越多。”

若再被梦境扯下去,恐怕二柱真的会一命呜呼。

朱蓝山品味着天鸣的话,忽然眼睛一亮,心生一计,兴奋起来:“二柱现在就像春蚕吐丝,把自己的意识勾进了梦里。那不如碎了这碗,斩断他与梦的联结?”

“妙!我就说你朱蓝山是顶顶聪明滴!”天鸣立即竖起大拇指,朱蓝山便像得到褒奖的孩子一般,牟足劲,狠狠举起那碗摔向地面。

可是——连个坠地的咔嚓声都没有。

朱蓝山愣在当场,蹲下身仔细看着那完好的碗。

身后很快传出王天鸣无情的嘲笑声:“要那么轻易就能让人毁了,还至于生乱吗?”

“王天鸣!你耍我!”朱蓝山在天鸣面完毫无半分县令威严,像个少年一般懊恼。

天鸣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反正你在梦里见过的东西,最好不要动占有的念头,啥也别捡保平安呐。对了,我今晚住县衙守着二柱。劳你差人去占梦房看看,我家那苦命的文照还活着不。”

朱蓝山白眼翻到天际,转身去差人办事。

文照没事,只是虚弱,喝了一碗米汤,脸色好了不少,自己跟着衙役屁颠儿屁颠儿来了府衙。

夜半时分,朱蓝山也不睡,陪在天鸣身边,守着睡在厢房的二柱。

“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文照在呢。”

朱蓝山困得眼皮都要合上了,依然拄着脑袋坐在桌边打哈欠,勉强撑起三眼皮,扫了眼眉目含笑的天鸣:“文照才多大,不经事的,你看二壮肥粗老胖,万一忽然醒过来,发疯怎么办?”

“门口不是有衙役。”

那我也得守着你啊。

朱蓝山摇头摆手,懒得说话,不再搭理天鸣,兀自拄着腮小憩。

天鸣耸耸肩,安排虚弱的文照去睡,可少年人也坚定地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天鸣不再管她们,自顾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便在二柱喉间发出“咯咯”轻响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在她入梦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野猫撕心裂肺的嚎叫,惊得文照一个哆嗦,也让朱蓝山立马清醒起来,他们看到天鸣靠在床边的椅背上,已经呼吸沉稳地睡着了。

朱蓝山揉揉眼睛,压低了声音,拉着椅子凑近文照:“现在什么情况?”

文照认真用力嗅了好一会:“嗯,不是噩梦,不是思梦,不是白日梦.....噫?有一股子豆浆香气?”

朱蓝山瞪大眼,一副恨铁不成的模样:“王天鸣还有功夫喝豆浆去?!”

“不是,”文照煞有其事地皱了下眉,忽而摆手打断朱蓝山的话头,重重深呼吸:“......我家梦官.....似乎......在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