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吴志秉性与小枝如出一辙,极为纯直。
这般良善之人,天鸣见得不多。
此时望着他眼神灼灼的坚定神情,指尖虚虚一扶他的小臂,笑眼弯弯道:“小吴公子,你我亦是好友,何须多礼。入梦解惑本就是我的差事,若二柱当真平白遭了污蔑,我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哪怕时过境迁?”
天鸣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暗纹,垂眸略一沉吟后郑重颔首。
哪怕时过境迁,清白之人也当顶天立地,立于这世道之中,断无被人污蔑的道理。
这不正是她往返入梦的职责所在么。
吴志似是深受触动,唇角缓缓扬起。
“小吴公子,若在梦里再遇到那卖浆老太,还请与之多说几句,为我们探探虚实,多谢。”
“没问题。”
早饭过后,天鸣与文照靠在占梦房门口,目送吴志拄着拐默默回家,那背影仿佛在一夜间背上了沉重的担子。
“这吴公子,瞧着神色郁郁的。”文照凝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蔫声开口。
“善良之人,若觉自己未能及时伸出援手,总会愧疚难安。何况昨夜一场梦,怕叫他对二柱多了几分真正的友情。”
文照哦了一声,点点头。
俩人正要进门,忽然瞧见朱蓝山的乌木马车碾过碎石子,车轮咯吱声里缓缓停这占梦房门口。
车帘掀动,露出朱蓝山几乎一夜未眠的憔悴面容。
“你怎么比早市的商贩还勤快?这么早来干嘛?”
朱蓝山已踩着木阶跳下来,一派急色:“那、那碗……”
他喘了口气,抬眼时瞳孔还凝着惊惶,“昨夜我亲自守着,到了天亮的时辰,我亲眼看着它在空气里化了。”
朱县令一脸活见鬼的模样,手指抖抖索索戳向自己眼皮,揉了又揉后连着做了三次长吸气,在文照同样震惊的目光里转向天鸣,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鸣儿,此事太过诡谲,你与文照近日还是搬去县衙住吧,你俩独自住在此处,我这心呐,抽抽的疼,实在放心不下。”
神他娘的放心不下。
你不过是自己胆子小想拉人陪。
天鸣腹诽着翻了个白眼,眼尾向上一挑,转手便戳了戳文照腰眼:“去煮壶茶来,没见咱们朱县令魂都快散成三瓣了?”
几盏热茶下肚,朱蓝山指尖摩挲着冰裂纹茶盏的指节终于褪去青白,眼底惊惶淡了些:“自二柱变得呆傻,小仙楼换了掌勺厨子,先前常去给二柱捧场的老客倒有大半添了傻病,你们说怪!不!怪!”
他喉结滚动,“前街开绸缎庄的周娘子,半月前还夸二柱烧的鲫鱼豆腐汤最养胃,如今身形眼见着薄了一圈,莫名其妙地,连账本都不会看了,听说昨日才恢复如常;还有西市打马掌的刘汉子更惨,没了二柱的菜后上吐下泻,连自己夫人都不认得了,啧啧啧……如此情况,数不胜数,轻者会上吐下泻,身形消瘦。重者神思颠倒疯疯傻傻。我的个天爷,吃个饭菜罢了,咋会出这事儿。”
天鸣静静听他感慨,又忽而听到朱蓝山话锋一转:“但独我日日叫小仙楼的菜,吃嘛嘛香,没了二柱后,近日也没什么事。”
他忽然抬头,眼里浮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起初我觉得只是各人脾胃不同,可昨日听药铺掌柜说,那些病倒的食客脉相皆虚浮无根,倒像是被抽了精魄似的——”
茶勺“当啷”磕在青瓷茶船上,天鸣拧起眉头:“那些饭菜之所以美味,是因为透过二柱染上了梦气,所以使人留恋。”
但现在这些食客竟然纷纷病倒,难不成是因为老太太利用二柱吸收了食客们的执念?
她再细细打量朱蓝山:“那大夫怎么说你?脉象无异?”
朱蓝山洋洋得意,高调地抬抬眉:“前日找大夫把脉,大夫说我脉象‘沉取有力如奔牛’,可见我朱蓝山,天生就是给百姓挑担子的料!”
天鸣摸摸下巴,忽然觉得朱蓝山是个挺神奇的人。
当日,朱蓝山便差人在城内四处贴满了告示。
其上用朱砂笔写的“寻青瓷碗”被城内百姓传得热闹,都说那碗,沾了邪祟,用者精魄便会被吸食殆尽,犹如二柱一般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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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志的噩梦始于砚台里的墨汁突然凝结成冰。
三更梆子响过三声时,他还伏在书案上琢磨《病治》中如何治疗呆傻之症的药方,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
再抬眼间,满架医书突然褪成素白,竹简上的蝇头小楷化作飞灰,连案头镇纸的青铜獬豸也蒙上层霜气——那分明是腊月才有的冷意,却在夏季深夜里冻得他指尖发麻。
“啪嗒“一声,不知何处坠下滴水。
他低头看去,宣纸中央晕开的墨渍竟渐渐凝成碗形,青釉冰裂纹从墨色深处蔓延开来,正是那只遍寻不着的青瓷碗。
更骇人的是,墨碗里浮着三粒焦豆,随涟漪转出二柱的倒影。
此刻正隔着墨汁向他伸出手,他猛地甩笔,狼毫却粘在掌心拔不下来!
笔尖突然化作香灰,簌簌落在墨碗里。
等他惊惶抬头,整间书房竟变成狭窄的青石板巷,两边高墙爬满衰败的紫藤,尽头立着盏忽明忽暗的白纸灯笼。
灯笼下,卖豆浆的老奶奶坐在吱呀作响的木车旁,往粗瓷碗里舀热浆的动作突然顿住:“小哥总算来喝浆了。”
她布满皱纹的手推过一只豁口碗,正是先前蛊惑二柱的那个!
老太太裂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声像破风箱般嗬嗬作响:“趁热喝了吧,你想要的,奶奶都能给你。”
吴志惊恐地盯着那碗,连呼吸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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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晌午,天鸣正对着案头残卷研究碗的问题,就见吴志抱着个蓝布小包裹进来,包裹边缘露出个青瓷碗来。
他苦苦一笑:“还是找来了。昨夜伏案睡去前还空无一物,醒来就见这碗扣在砚台边。”
摊开的帕子中央,躺着只缺角青瓷碗。
执念所系,魂归其主。
吴志颓然地坐在天鸣跟前:“卖豆浆的婆婆说,这碗专找心里装着执念的人,她说可以帮我。”
“梦中可曾许愿?”
吴志喉结微动,忽而开口:“我说我想要许多,那婆婆闻言竟怔了怔。”
豆浆摊前,他虽被一丝清明神志牵引,明知眼前老妇非善类,却仍接过粗瓷碗:
“我想腿脚痊愈。”
“我想娶妻生子。”
“我想亲朋常伴身侧。”
“我想经营画社扬声名。”
“我想二柱癔症得愈。”
卖浆老妇连声道“好”,枯槁手指叩了叩碗沿:“先挑个最要紧的。”
“皆要紧,请婆婆成全。”吴志在梦里亦不失礼数,朝老妇长揖,“您若助我达成所愿,但有所求,吴某无不应允。”
黑暗梦境中,他直视老妇可怖瞳孔,话音落时,眼底隐隐有宣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