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恒瞥见扶着门框踉跄而入的吴志时,眉峰已拧成冷峭的弧度。
正要开口责问,却见对方跛足蓦地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竟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势跌在他们脚边。
雅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吴恒的脸色瞬间沉下,指节抵着桌面要发作,却见林清越已俯身扶住吴志胳膊,指尖轻轻掸去他肩头浮灰。
“这礼行得突然。“他垂眸掩住眼底笑意,待吴志站稳才直起身子,才松开手。
吴恒正梗着脖子嚷“你敢跟踪我“时,林清越再度开口:“吴公子莫急,是我差人请吴小公子来的。“
吴恒的叫嚷声戛然卡在喉间,连后槽牙咬到一半的质问都忘了咽下。
案几上铜炉飘来淡淡檀香。
“你......“顶着吴志皮囊的天鸣也在发愣。
她看见林清越将鎏金画轴推过青金石镇纸,动作轻慢地卷好,递到自己跟前:“原想重新裱好的,但我近日来去匆忙,也只能这样送你了,对不住。”
天鸣耳尖的红意瞬间漫到脖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诶?”声。
吴恒盯着林清越指尖划过画轴的动作,先是滚烫的血气冲上耳根,接着后颈的冷汗又顺着衣领往下爬,不久前对吴志言之凿凿、指认二柱是盗画贼的说法已然坍塌。
而吴恒一向要面子。
“你们认得?”他硬绷着腔调开口,指尖无意识捏进掌心,到底是少年人,眼底掠过的慌乱像,转瞬便被恼意掩住:“林清越,吴志!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吴府家财?!”
天鸣盯着他那强词夺理的模样,冷声嗤笑:“表兄说笑了,我与林公子不过数面之缘,何来的算计?倒是表兄这副当面温善、背后算人的做派,”她眼尾微挑,病弱嗓音有些发虚,“倒叫人开了眼界。”
她望着吴恒青白交加的脸色,若不是吴志这副病弱身子,她早该像从前那样,一拳揍得对方眼冒金星,为替人顶罪、却不明不白丢了营生的二柱出口恶气。
吴恒恼羞成怒,猛地扯过画轴,耳尖通红地嚷着“不卖了”,转身便走,腰间玉佩穗子扫翻茶盏也浑然不理。
彻底没了自小养成的君子风度。
待木门“咣当“撞出穿堂风,对兄弟俩争执置若罔闻的林清越,才慢悠悠将吴恒没收的银票推过狼藉的桌面:“半月后,他还会在集雅斋约见新的买家,你依然可以买下来。“
天鸣挑眉,满是探寻之色:“你早算准了?”
林清越将温凉的茶盏推至唇边:“这次来,不过是把该还的人情还了。“
“你欠吴志什么?”
“我欠的不是他。”
林清越抱臂倚着桌沿,顺带将漏进的穿堂风挡在身后:“我若劝你别管这桩梦案,你肯听么?“
他指尖敲了敲茶盏边缘,琥珀色茶汤晃出细碎光影,恰好映得天鸣瞳孔里的戒备又深了几分。
果然,他一眼会能识破自己的伪装。
为何每次都能?
她在梦里鲜少是自己原本的模样,常常都是梦中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总爱说半句藏半句,自己累不累?”天鸣冷笑,“你林清越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想让我撒手不管,那咱先把话摊开了说,我毕竟还是朝廷的梦官。”
“那卖豆浆的老太婆,是众人藏在梦中的执念凝成的东西,想料理,不大容易。你连她的执念梦境都出不去,如何解决二柱的事?”
他语调平静得像在说茶凉了该换。
可天鸣听着却像被人当面掀了短处。
但知道林清越比自己厉害许多,此番压着不悦,扫了左右一眼,没见其他人,便冷声问:“你那夫人呢?没与你一起来?”
林清越指尖正在茶盏沿上轻轻拨弄,听见“夫人“二字时,指腹蓦地碾住一片浮在水面的茉莉花瓣。
天鸣盯着他忽然收紧的下颌线,喉间那点未消的刺意在对方垂眸的阴影里莫名软了软:“算我多嘴。”
她别过脸去,“你总在梦里盯着我做什么?”
“救你。”这回倒是回的快:“一百二十四年是梦境需要修缮的期限,限期将至,梦境会出现裂痕,而这裂痕....也会让你出现问题。”
这话来得突兀,让天鸣一愣,猛然回眸:“我有危险?”
林清越摊摊手,一脸‘你看,我说多了你的问题就会更多’的模样。
看他一脸懒得多说的神色,天鸣转而问:“那若吴志的梦醒了,我该去哪里寻你?”
“你寻不到我。”
“?”
林清越想了一下,换了个可以理解的说法:“我本就是梦里的影子。梦醒了,你自然看不见风。”
“你曾说过你是大齐的控梦师啊!怎么会只能活在梦里?荒!唐!”
“我偶尔可以出去,但消耗太大,除非极为要紧的事。”
窗外的风扑进窗缝,他又上前了一步,为他挡去风雪。
“那为何梦境裂隙,会让我出事?”
“待你明白,你为何能入梦与人共感的时候,我们再聊这个问题。”
林清越理理袖摆,似乎要走,但被天鸣即时抓住了袖口,眼底尽是急迫的探寻神色:“我是不是你那夫人的转世?”
“不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毫无男女情愫。
天鸣张着嘴哑然了一瞬,心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失落。
总之不大舒服。
松手时,她看见他耳尖倏地漫过薄红,指尖极轻地掠过她手背,肌肤触碰间,像春雪落在手上,凉丝丝的却又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温度。
恍惚有种酥麻异样的感觉刺入皮肤,让天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心脏跟着快跳一波。
林清越说走就走。
木门合拢轻响,门缝漏进的白光像把银刀,将梦境与现实劈成两半。
白光刺目,晃的天鸣不禁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她已经被林清越关门的动作直接推出了吴志的梦境。
就是要她别管此事的意思。
她从吴志的床头回身,瞧见后者沉沉睡着。
“这人到底在瞒什么呢。”她轻声嘀咕,替吴志掖好被角,出门时,文照正坐门口望星星。
“梦官。“听见脚步声,文照慌忙起身,眼神里全是好奇,“您刚刚在梦里遇见的那人是谁呀?”
“怎么?”
他鼻尖动了动,“味道和您好像。”
天鸣扶着门框的手顿住,“什么味道?”
“就是......占梦官独有的气息,很难形容啦。您从前总说我鼻子灵,难道忘了?梦里那人与你一个味儿,难不成还有其他占梦官?”
天鸣这才想起文照几次说过,她的味道有些不同。
“他不是占梦官。是控梦师。我也不大了解,反正比我们厉害很多,梦里遇到了最好躲着走的那种。”天鸣了个哈欠,自己倒是困了:“哦对,明早你去市集,看看可有人卖《松溪图》”
“仿品也要?”
“真迹——”她顿了下:“哎呀,我先看看仿品。”
梦里根本没瞧真切,那图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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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灶上馏着的包子冒腾热气,铁锅里的小米粥熬得稠黏,咕嘟咕嘟吐着泡儿。
三人围挤在八仙桌案边,文照捧着粗瓷碗吸溜香气,吴志却斜靠在椅背上,眼皮子半耷,盯着碟里酱菜发怔。
天鸣掰下块热乎包子,蘸着红通通的腐乳,斜眼瞥向吴志:“你跟那二柱,早前就相熟?”
吴志闻言,先重重叹出口气,抬手指节敲了敲桌沿,面上带了些晨起的沙哑:“本不相熟的。但也是昨夜梦里头——”
他忽然顿住,扫了眼窗外,“才模模糊糊想起些旧事。”
那年深冬,吴志的确到富尔镇养病。
马车行至城门口时,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跪在雪地里,给病母讨药钱。
他心一软,让小厮摸了几两银子递过去,那少年磕了几个响头,他隔着车帘摆了摆手,只当是做了桩寻常善事。
几日后才听说,表兄家丢了幅古画,四下传是那讨饭的少年偷的。
吴志虽觉得那孩子看着老实,却也没多嘴为他辩驳,毕竟他赏过他银子,若真牵扯上贼,倒像他来了以后引狼入室。
后来如何,全由表兄吴恒处理,他自知不好过问,便没多嘴。
那年离开富尔镇前,恰巧又在街头遇见二柱,少年瘦了不少,衣裳补丁摞补丁,正攥着个冷馒头啃。
他刚要开口,却见吴恒从旁晃过来,冲他挤眼:“表弟可别理这贼骨头,前儿我逮着他在当铺晃悠,准是想卖了我的画换酒喝!穷鬼哪有安好心的,走走走,给你践行!”
二柱攥馒头的手直抖,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低头避开他们目光时,吴志看见他后颈新添的鞭痕,听说是府衙的人打的。
他们没在二柱家搜到画,便动了刑法,可二柱坚决不认,哪怕丢画那日,他的确去了吴宅。
那日去不为别的,只因打探到吴志住址,便亲自做了一碗鱼汤,想感谢恩人。
听到这里,文照缩了缩脖子,往嘴里塞包子的动作慢下来,有点心疼二柱。
吴志摇头苦笑,昨晚的梦境让他颇有些感慨,虽然不是真实发生的,却仿佛给了他与二柱再次结交的机会。
天鸣挑眉,用勺柄拨弄着粥里的红豆:“那画呢?最后如何了?”
吴志眼神往窗外飘了飘:“说起这事,也是奇怪,那年离开富尔镇前,正赶上生辰,有位白衫公子,送了我幅画,回家后我才知,正是表哥丢的那副,可......”
他不想惹来麻烦与质问,便暗自收起画,藏在暗格中,谁都没有知会,也再没见过那白衫公子。
虽然对他身份好奇,但也只当是想要攀附吴家的人罢了。
“你表兄知道不?”天鸣追问。
“他?“吴志嗤笑一声:“他若知道,怎会放我离开?恐怕会把我堵在墙角恐吓威胁一通。”
天鸣想想也是,这会儿擦擦手,拿过文照一大早买来的《松溪图》仿品,展开来细看。
吴志凑过来扫了一眼,淡淡一笑:“真迹中的女人比仿品里的,还要貌美,这仿品,不过七分像。”
天鸣有点惊讶,盯着画中女子瞧——宽袖长裙是百年前最时兴的样式,可眼角眉梢总透着股呆板,不像真迹里的人物会说话似的。
吴志的目光落在画上,仿佛想起来小枝的梦境一般:“真迹里那小娘子叫又棠,眼角那颗泪痣我见犹怜。”
闻言,天鸣捏着画轴的手忽然一抖,“你说她叫什么?”
“又棠。”吴志说得极为认真:“那画的落款儿写着‘赠又棠’。与日日缠着我的噩梦,也有点渊源。”
天鸣盯着画好女人眉间的花钿,抬眸又问:“你说这仿品中的,仅有七分像?”
“五官差不多,但气韵实在不足。”吴志的话轻飘飘传来,却让天鸣不禁发怔。
她以为——又棠的转世是朱蓝山。
她以为——朱蓝山与又棠长的一模一样。
可是现在——朱蓝山竟然不是又棠吗!
那为何——九重楼一案中,他因又棠在梦中出事而病倒?!
天鸣将画轴轻轻一卷,指尖敲着桌案:“可还记得那位赠你《松溪图》的公子?”
“似是……姓林。”
“他当时可留了话?”
“他说,当年未能及时援救,至今愧悔难安。”
吴志感慨地回忆起与那林公子的小遇:“除了连声道对不住,还说愿我此后岁岁常安,又说这画本就该由我收着。”
吴志是小枝。
画中人是与她有着生死交情的又棠,也是阿九。
当年又棠曾向太卜署求救可林清越没能及时相救。
他是为了这桩憾事,才将真迹交由吴志的,所以才在梦里说,他亏欠的人不是吴志。
但若有谁真有资格收着这画,绝对不是吴明修的子孙!
定是吴志才行!
想到此处,天鸣的指尖冰冷,左耳忽然像被银针猛地扎进。
尖锐的刺痛顺着经脉窜向太阳穴,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原以为自己是这梦境里来去自如的笔锋。
此刻才惊觉不过是提线木偶般的存在——梦里有双手在幕后翻云覆雨,她连笔尖蘸着的墨色浓淡都做不得主,不过是宣纸上晕开的一痕草草墨点。
吴志哪里知晓她心底正翻着惊涛骇浪。
只抬手整了整衣摆,起身后恭谨地深揖。
天鸣指尖轻轻一颤,望着他垂落的袖角在青砖上投下墨色的影:“小吴公子这是何故?”
“谢您。“吴志抬眸时眸光灼灼,“多谢您在梦中信了二柱为人,肯为他据理力争。”
他喉结微动,声线忽然沉下去,“是您替我......圆了当年怯弱未竟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