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容
校园中菊花堆得万紫千红,仿佛春景一般,我匆匆经过,也无心观看,似乎以俗取胜。有些与我心情不相称,也不应该错怪人家,本来大杂烩的艺术,已成为流行的时髦东西了,我感到有些说不出的愉快感觉,人也许开始老化,孤芳自赏,前途太渺茫了。
偶然在墙阴下,迎面一朵白芙蓉,斜出承露,晶莹未干,秀逸得叫人脱尽凡念,粉墙好如白纸,那芙蓉活像一张折枝画,而且刻画得多么明快,真宋人画本。我神往了,痴立在花下久之,然而行人很多,谁也不了解我的情趣,各奔前程走过了。我在想,这花正如人一样,能得一知己,有一知音,也算不负一生了。这朝阳下一瞬的秋容,蕴藏了多少的遐思,无尽的柔情与回忆,是难以磨灭的“艳遇”。
人们爱春天,可能我个性不谐和吧,我爱秋天,更爱秋容。记得少时独自在西湖断桥边看秋水,一坐几小时,湖中的残荷,倒影的秋山,以及偶然飘下的几片桐叶,都能产生出一种极细腻微妙的感觉。湖上的生活已是逝水年华,如今我只有清晨当没有游客前,在豫园谷音涧看水听泉,廊子旁的秋蕉,湿润得如翠屏欲坠。我没有才华,不能蕉叶题诗,写我那时的幻觉幻想,我只有默默地对着一潭秋水,听几滴流泉,寄托我如药中红枣,苦中带甜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南宋]李迪《白芙蓉图》
绚烂归于平淡,这是必然的经过,看腻了春花,才欣赏着秋花,读烂了唐诗,才喜诵宋诗。在我的心目中,满园花团锦簇的菊花会,却没有墙阴的芙蓉足容一秋呢。境界之大小,并不限于多少,数以千计的菊花,没有米兰秋容,反觉得不讨我辈的欢喜。我往往以廉价弄几盆人们抛弃了的单朵,却有“残花中酒”的滋味,秋容也许是过了中年以后人才能体会的。秋容淡得如一抹轻霞,似一杯香茗,又像一个高士,不染一点俗尘,带来的是“清”“明”“净”。姜白石(姜夔)词“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我非晚蝉,却爱谈秋日况境。然而在西风消息前,何尝不留恋秋光呢?这词正是极妙的秋词。
“近水楼台先得月;临流泉石最宜秋。”这是豫园东部重建后我的题壁,“宜秋”二字,或可说我园景构思的中心。文循意出,园亦如是,秋水长天,秋容满园,日涉成趣。算是自我陶醉,两年多来的精力,没有白花,书生寻乐,如是而已,知我者必能解我吧!
1988年10月13日于谷音涧南轩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