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请求

总坊署门前,周锐与范大成一边劝人散去,一边维持秩序,免得人多口杂,给王执事招来不该有的非议。

等了大半个时辰,内堂那扇厚重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一众平日难得一见的长老和几位大坊的代表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凝重。

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显然,里面那场议事,谈得并不顺。

周锐看得分明,心头一紧。

他瞅准机会,拉住刚从内堂门口退出来的护坊队员李哥,低声问道:

“李哥,里面怎么说的?有消息了吗?动手的是谁?行会打算怎么处置?”

李哥左右张望一眼,凑过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还能是谁?除了城里那些跟王执事素来不对付、手下又养着一帮亡命泼皮的堂口,还有谁有这胆子?”

他语速很快,像怕被人听见似的,又压低几分音量:

“十有八九,是他们指使的,错不了!可堂上没人敢明说。

倒是郭家的老人,嘴上不说,眼神里那点幸灾乐祸,全写脸上了。

怕不是早就和那帮人达成了什么脏勾当,只等王执事撑不住,他们好趁乱上位。”

他说完一甩袖子,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愤与无奈。

周锐听完李哥的话,心头一凛,心里已然明白,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深得多。

果然是郭闯那边的人。

郭闯虽是郭柱首唯一的嫡子,又有官府和几家“堂口”在背后撑腰,看上去风头正劲。

但说到底——年纪轻、根基浅,长年不在营里,对行会的规矩、坊中的人情世故几乎全然陌生,哪能服众?

他那些族人和管事,更是一心想趁王执事未站稳,就把权力夺回来。

他们可不会真等什么公正“票选”,只会不断使绊子、搅浑水,先把王执事的声望拖下泥潭,再一步步逼他让位,甚至——直接动手也说不定。

毕竟,这柱首的位置,不只是个脸面上的荣耀。

背后牵着的,是每年数万贯的官铁调配,是各地商号的优先订单,是整片岭南地下所有人都想分一口的巨大利益。

这么大的蛋糕,只要一天没归谁管,就有无数人盯着,眼红、心急,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咬一口。

所以这斗争,绝不会止于一次泼血,更不会停在议事堂上几句争论。

只怕从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乱局开端。

周锐不动声色地追问:“李哥,既然差不多能猜出是谁在背后捣鬼,那王执事他……

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被人抹黑,什么都不做吧?”

李哥听了,眉头皱得更深,叹了口气:

“谈何容易啊,周锐兄弟。王执事现在,是进退两难,满肚子苦水都没处倒。”

他压低声音,凑近道:“这两天,正赶上咱们铁匠营要去‘岭南官铁提举司’订下半年整批官铁的大事。本该是郭老柱首亲自出面谈的。

可人不在了,王执事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

可那边的孙提举,跟郭家早有些私交。

现在得了人好处,开始故意为难,挑毛病、拖时限、卡数量。

王执事跟他磨了两天,嘴都说破了,还是一事无成。

结果今天又出了这事——泼血、写死字……营里人心本就不稳,现在更乱。

王执事的根基还没稳,就这么被砸了一闷棍。别说坐稳代柱首,怕是连这总执事的位置……都悬了。”

周锐听完,心里越发沉重。

原来是这样……郭闯那帮人,真是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先在官铁那头下绊子,逼出“铁引不力、误了大局”的罪名,再借泼血闹事搞臭名声,正面打击威望。

这一明一暗,逼得王执事根本无法立足!

而商会那边,从头到尾都没表态——不支持、不阻拦,只是看着。

到底是中立,还是等风向?他们这些人,向来只看利益。

或许在他们眼里,王执事越被打压,局势越乱,他们越好从中捞好处,甚至……趁机扶个听话的上来。

唉……郭老柱首当年,能把这摊子管得服服帖帖,不是光靠威望,靠的是十几年一点点熬出来的心血和手段。

他在世时的平稳,其实是压着一锅快炸开的汤。如今他一走,锅盖也跟着揭了……

正说着,总坊署内堂那扇红漆大门又一次缓缓开启。

最后走出内堂的,是王执事本人。

他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原本挺直的背,也微微佝偻。短短半天时间,身形和神情都像被压得脱了层皮。

王执事神色疲惫,扫了一眼门外站着的护坊队员和围观匠人,目光在角落的周锐身上略一停顿,随即向他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眼色,示意上前。

周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低声交代李哥等人:

“继续守好大门,盘查出入,不许有任何疏漏。”

说完,快步走到王执事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执事大人,您……还撑得住吗?”

王执事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又朝偏厅方向轻轻点了下头,随即转身带路。

周锐沉声应下,默默跟了进去。屋里依旧压抑、寂静。

下人奉上热茶,悄然退下,偏室里只剩两人。

周锐沉默片刻,终是先开了口,语气诚恳,带着几分难掩的怒意:

“府上的事,我大致听说了。

那帮鼠辈,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那种事,不只是冲您而来,更是打了整个铁匠营的脸。

此事若不追查到底,日后行会如何服众?”

王执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用杯盖轻轻拨着浮沫,沉吟良久,方才低声开口:“不用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

“你也看到了,今天这一遭……行会里的人心,已经乱了。”

他说到这,抬眼看着周锐,眼神里带着疲惫,也有几分沉重的郑重。

“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表态。我是想托你一件事。”

“从今晚起,搬到我府中住下。”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压力。

“我年纪大了,顾不过来太多。你身手我信得过,心性也沉得住气。

眼下局势不明,我需要一个值得信的人,近身护我一段时间。”

他说到这,放下茶杯,声音低了些:

“直到这桩事真正平息,或者——行会能选出一个新的柱首为止。”

他看着周锐,目光沉静,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几分难得的坦白:

“这事不小,也的确冒昧。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周锐听完,心中微震。

他没想到,王执事竟会当面提出这样的请求——让自己搬入府中,贴身护卫。

这几乎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他。

毕竟那天处理被盗窃的官铁,他与执事都在现场。

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之间保持着握住彼此把柄的关系。

周锐心念一转,很快有了主意。

这人情,的确该还。

他当初在我赎籍、拜门的事上确实帮过,不显山不露水,却份量不轻。

况且眼下局势复杂,他这个代柱首的处境,已是箭在弦上。

身边能信的人不多,出事是早晚的事。

我若应下,一则算是还他人情,二则也能借这个机会更深入行会内部,看清局势,或许……还能为郭柱首讨回个公道。

念及于此,周锐已无迟疑。他起身抱拳,神色肃然:

“执事大人如此信我,周锐不敢推辞。

从今日起,我这条命,便暂且听您使唤了。

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宵小近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