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执事端起茶杯,杯中早已凉透。
他只是浅呷了一口,润了润唇,也像是在理一理话头。
“我知道这个请求唐突,听着也难免让你为难。”
他说得很慢,声音低哑,
“可你也看到了,如今的铁匠营,人心散了,局势乱了。
柱首骤然离世,新人未立。
郭闯那孩子虽是嫡出,但郭家那些族人……
唉,各怀鬼胎。”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看向周锐:
“我这把年纪了,看人也不算太走眼。
如今这营里,能让我放心得下的人,除了范大成那几个老兄弟……也就你了。”
“说句掏心窝子的,”他声音更低了些:“你我也算是……做过些不太光彩的事。”
那句“做过的事”,虽未明说,但两人心中有数。
正是那次海边沉铁之事。
“你我身上,都有点洗不掉的颜色。”
他微微一笑,像是在自嘲:
“这世道,谁手上干净?
可越是有这些共同的脏事,越能知道彼此不会轻易撕破脸。”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笃定:
“你不会背叛我。至少眼下不会。
这种信任,别人给不了。我也不敢随便给别人。”
“再者,”王执事语气微顿,语中带着几分认可:
“你如今的身份与本事,是镇南镖局洋玄大宗师点名承认的关门弟子,八卦门未来掌门之一,整个岭南城里,谁不识你周锐之名?”
他眉头一挑,语气中多了几分意味:
“你这一亮名号,别说是那些平日横行街市的堂口泼皮、地头蛇。
便是郭闯那厮背后那些动歪脑筋的老狐狸,也得掂量掂量,敢不敢在你面前做出劈门泼血那等下三滥的招数。
你若住进来,不光能护我安全,更是向外传出个明明白白的信号。
我的府中,有你周锐坐镇!”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缓,脸上浮现几分理解:
“当然,我也明白。
你如今才刚入八卦门,洋玄大宗师门下弟子,身份摆在那里。
八卦门门规森严,不见得愿意你掺和进我们铁匠营这摊浑水。
江湖上风言风语最是难防,若是传出什么闲话,也确实不好向洋玄大人交代。
所以,这事你若觉得为难,尽管开口回绝就是。
老夫断不会勉强你,日后有机会,照样会护你们周家铁坊一二,不必心生愧意。”
王执事话音刚落,周锐便起身,郑重一揖,声音低却坚定:
“执事大人言重了。
小子愿听执事调遣,住入府中,护您安全,护住这府门与行会威信。”
王执事点了点头:
“有你这句话,老夫这心里就踏实了。”
他顿了顿,叹息一声,语气低沉起来:
“老夫混了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真要当面放对,我还真不怕他们。
可我那婆娘,还有几个还没长大的傻孩子……
他们可撑不起事。
要真有那帮畜生不敢明着来,就拿家人下手,我……我死都不安心啊。”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旧钱袋,推到周锐面前:
“这里是四十两。
从今日起,直到柱首新选,风波平息前,这是你的月钱。
周锐,这不是白请你出力,也不该让你白白担这份风险。”
周锐内心独白
四十两一个月?手笔不小了。
虽然这数目比不上我锻刀的收益,但也够进八卦门那泡一次打折还昂贵的药浴了。
对寻常护院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
听叔父提过,王执事的月俸加一加也就五六十两。
他能拿出大半,只为请我护院……这份诚意,够真了。
周锐轻轻把银袋推了回去:
“执事大人,您这就太看得起小子了。
我既然答应守府护人,是因为这是我的本分。
要是再收银子,那这点情分,不就变味了吗?
这份心意,小子领了,但银子……恕我不能收,还请大人收回。”
周锐退回银袋后,王执事沉默片刻,随即语气一转:
“周锐,你这份情,我记下了。
但公是公,私是私。你若真替我守家护人,却分毫不收,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我王某刻薄寡恩?
那些盯着我的人,还不知会怎么编排。你不怕闲言碎语,我可不能让你被牵连。”
他语气一顿,随口似地说起:
“对了,说到坊务,那些徐庆元倒台后收回的铺子,你可还记得?
郭老柱首当年费了不少心思,才追回些属于散户的坊契。
可如今那些铺面,多数还空着。
有人逃了,有人一贫如洗,再没法开炉。
剩下的几家,地方还行,炉子家伙也都齐,就是没人敢接手。
总坊署也头疼着呢——铺子丢着不妥,分出去又怕落人口实。”
周锐听得心里一震。
他说这些做什么?
我一个新进的小铁匠,根基未稳,他却突然提起这等机密坊契之事?
表面上,是为了让我收下银子,讲究点规矩。
可这话里分明有别的意思。他这番铺陈,背后藏的……怕是远不止几两月钱那么简单。
王执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似笑非笑地望了周锐一眼,语气低缓,却句句带着意味:
“你周家铁坊,如今虽挂了行会的名,又靠百炼斋的订单撑着,勉强立住了脚。
但说到底,也就你叔侄二人,一口小炉撑着场子。
这路子能走多久?你我心里都有数。”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我一直在想,你若真能帮我挺过眼下这道坎,日后风波平息、行会重新定下章法。
我若在会上替你周家说几句,争那几家空置铺面,也不是没可能。
到时候,以个合情合理的价钱,盘下那处铺子,换你‘周记铁坊’好好开张、开枝散叶,未尝不能成个第四大坊。
你……可有这个打算?”
周锐听着,心里却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他这是明牌,是赤裸裸的交换。
他根本不只是让我护院那么简单——他要我,连同整个周家铁坊,都绑在他这一条船上。
若真答应下来,我周锐,便算是在这场权力争斗中选了边。
若王执事赢了,也许真能如他所说,扶我一程,周家跃为一坊之首
可一旦他败了……我与叔父,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更何况,我虽得洋玄师父点拨,但在八卦门中仍属记名,名不正言不顺。
若因卷入行会争斗而牵连其中,传到师父耳中……怕是再无容身之地。
他心念电转,面色几变,最终却归于平静。
周锐缓缓起身,拱手躬身,道:“执事大人看重,小子感激在心,不敢自居。
护院之责,本就是我的本分。
为大人分忧解难,也算报郭老柱首当年提携之恩。此事,小子必不推辞。”
他略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铺契之事……小子根基浅薄,不敢多想。
待局势明朗,行会大局安定后,若大人仍愿提点,那时再议,或许更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