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居正见驾

是夜。

西苑灯火通明。

湖面涟漪荡漾,灯光投射,波光粼粼。

“回禀父皇,成国公已经应下与内府合作,暗中造船货通海外之事。”

“儿臣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君子谋事在严,慎于密。内帑开源之事,最好还是只与成国公府知晓,由其出面联络京中可用勋贵行此事。”

“至于京营之事,成国公不日便会上一道奏疏,弹劾检举营中不法之徒,只是还需朝中科道言官先行上奏弹劾,他才好明面不得不附奏弹劾。”

“儿臣今日去往,见其子时泰虽如京中勋贵子弟,却也未尝不可用,便斗胆私下应了他一营将官之位,以示拉拢,亦是想借此为父皇巡营之时,可得一支精锐之师镇守京畿。”

朱载壡默默的跟随在嘉靖身后,将今日在成国公府上商榷的事情一一道来,没有隐瞒。

嘉靖停了下来,脸上带着笑容:“听说你今日当着朱希忠的面,将陆炳给的罪证都溶于茶壶之中了?”

如今虽然已是农历四月,步入初夏。

可朱载壡却是浑身一冷。

他赶忙低头:“儿臣确如父皇所言那般做了。”

面上承认,但他心中却分外警惕起来。

嘉靖却只是笑了笑:“做的不错,恩威并用,方为正道,若非成国公府里的人传话进来,朕倒也不曾知晓,你如今初次出宫做事,便能将威权运用的如此醇熟,做的不错。”

这话一出。

朱载壡心中顿时一松,默默的吐出一口气。

他不由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黄锦,对方见到自己看过去,立马露出一个笑容。

朱载壡这才确定,是成国公府有东厂的暗探潜伏。

嘉靖这时候又开口发话:“朱希忠是个体察圣意且懂事的,这些年让他掌团营、都督府、五军营,操办祭祀,便是取了他这份机警懂事。现在让他出面去做造船通商海外的事情,内廷大抵是不会暴露出去,你想的很妥当。”

朱载壡这才续上解释:“此事儿臣不敢逾越,只是草拟了一个章程,估摸着内帑出五成银子,占三成的利,岁入内帑,不入账目,但父皇日后却可用之恩赏或分发京营士卒军饷。”

嘉靖却是转过身,看向儿子。

朱载壡当下来不及思考,只得默默低头。

“你前些日子多次提及朱纨既已被盯上弹劾,或会有人暗中加害,朕已经让陆炳暗中派人前往护卫。”

朱载壡依旧保持恭敬模样,心中想着也不知陆炳的人能不能赶得及。

嘉靖则是继续说:“至于朱希忠儿子去京营的事情,朕也允了,这件事你往后还要继续出宫巡视各处,自己盯着便是,但若是他不能仔细操练营卒,朕亦会免了他的差事。”

朱载壡躬身作揖:“父皇圣明。”

面对儿子的吹捧,嘉靖一笑了之,摆了摆手:“虽说要以成国公府为门面造船出海通商,为内帑开源,事情尚未去办,但既然是宫中隐在后头,出五成银子得三成利,也无不可。不过,若是到了得利的时候,两成利进内帑,一成利送到清宁宫。”

朱载壡心中一跳,面带不解的抬头看向老道长。

嘉靖却是神色有些淡淡的忧伤:“毕竟朕这些年……罢了,反正是一成利给你清宁宫,往后也不必如今日一样只拿着几块饼子赏赐人,显得寒酸!”

他是想说这些年疏于关心儿子,现在想做些补偿。

可中式父子关系嘛。

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是说不出口。

朱载壡却不敢应下,仍是开口:“儿臣有过,不该因张先生而赏……”

他话未说完,却已经感觉到老道长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随后。

嘉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怎么?”

“才开始观政,出宫办事,就开始担心朕会忌惮当朝太子结交臣子了?”

朱载壡心中一紧,愈发恭顺。

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

毕竟皇帝嘛。

这种生物,不管是谁,都不能以常人待之思之。

嘉靖却是哼哼一笑:“朕这些年得子八人,仅存三。你出生的时候,朕便当众以元子称之,便是将我大明的祖宗江山社稷,寄托在你身上。”

说起这些,嘉靖变得有些唏嘘起来。

他摇着头,看向近前的湖面,轻声说道:“你三弟裕王迟钝,心思颇多,日后得一个贤王之名便是邀天之幸。你四弟景王才疏而志大,秉性暗藏暴躁,不可操事。”

嘉靖重新看向面前的儿子。

“此番你经历大灾大难,幽而复明,朕便常常想着,或许这便是上仙和列祖列宗将福分映在你身上的。”

“好生学着做事,朕这些年想做不能做的事情,或许也要映在你身上去做。”

“朕这般厚望期盼。”

“又如何会忌惮与我儿结交外臣?”

当朱载壡从西苑返回东宫后,还觉得脑袋浑浑噩噩的。

嘉靖今夜这番话说的端是吓人。

不过不管老道长嘴上如何说,又是如何因为愧疚没有照顾好儿子之类。

朱载壡到底只是将话听到耳朵里,至于说当真不需要去考虑这等事情,却也不可能。

太子虽是储君,可国君只有一个。

只不过如今却算是一步步得到了嘉靖更多的信任,也得了出宫的机会,更兼之用自己引诱着张治入了坑,并借着海贸的事情拉拢到成国公府。

余下的,便是等着外头的局势变化,自己继续一步步获得老道长更多的信任和授权了。

将今日的事通盘思量一番。

朱载壡这才合眼睡下。

……

往后两日,朝野无事。

若说有什么事,那自然就是有科道言官上书,大谈特谈京营勋贵将领贪赃枉法之类的事情,俨然一副要是再不整顿,别说皇帝来日巡营,恐怕不日京营就要哗变了。

声音喊得很大。

成国公朱希忠无奈,只得上了一份奏疏,为京营辩解之余,也抖了几人出来。

皇帝震怒,当即便免了这些人的差事,统统闲住在家,随后许是为了安抚勋贵,又赐成国公府世子朱时泰,坐营管带十二团营中奋武营的马军营。

营中有兵额五千,实三千人。

三日后。

朱载壡早早的,照例跟随朱七操练武艺,洗漱,往永宁宫、翊坤宫请安,再至文华殿东偏殿准备日讲。

如今他在东偏殿的课业,算得上轻松了。

自从《大学》《中庸》学完之后,便在稳步就班的学习《论语》。

倒是小蜜蜂朱载坖和铁憨憨朱载圳两个弟弟,才堪堪学完《大学》两千余字及其各家注释讲解。

殿内的读书声和讲读声,传到殿外。

和平时不同的是,今日殿门外还候着几个年轻人。

人不多,拢共只有五人,瞧着年纪也都在二三十岁左右,身着绿袍官服。

倒是其中一人,有些显目。

只见其面颊方正,便是不动声色,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刚毅和韧劲,再加上蓄着两鬓胡须,完全就是当下官场士林最为触碰的那类美男子形象。

几人此刻也不言语,只是侧耳听着殿内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东偏殿内。

朱载壡面带笑容,朝着张治、高拱等人躬身作揖:“诸位先生辛苦。”

张治等人亦是起身还礼。

随后便朝着裕王和景王说道:“今日日讲完毕,二位殿下可先回东宫温习课业,预习明日内容。”

朱载坖和朱载圳自然是乐的不被先生留堂,行礼之后便一溜烟的窜了出去。

张治又看向孙升、闵如霖、高拱三人。

孙升和闵如霖先行拱手:“既然今日日讲已毕,我等便出宫回衙操事。”

张治点点头,目送两人走向殿外。

倒是高拱今日留在了原地,未有动静。

朱载壡眼里藏着一份玩味,看向这个高肃卿。

张治亦是看向对方:“肃卿,可是还有未尽之言?”

高拱连忙躬身作揖,而后才有些犹豫的说道:“阁老……如今太子学业精进,而阁老身上还另兼内阁诸事,若是日日皆来讲读,身子骨是否会……”

他是想说张治天天来给太子讲读,可能会耽误内阁的事情。

可本质上想要做什么。

那就不可言喻了。

朱载壡在旁听到这话,心中不由一笑。

他急了!

这个高拱竟然急了!

张治面上也不好显露,只得敷衍道:“劳肃卿挂怀老夫,不过太子学业形容国政社稷,老夫亦不敢轻易懈怠啊。”

高拱脸上露出几分不情愿。

朱载壡瞧着心急的老高,在旁笑着说道:“先生,早就听闻高先生在礼经上造化颇深,虽说四书五经研习有序,但礼之大事,学生倒也想得空能与高先生请教一二。”

他这话倒没说错。

高拱十七岁的时候就以礼经,也就是礼记,闻名当地。

张治也知道这事,方才点头道:“礼法大事,太子殿下若有不明之处,确也可以与肃卿请教。”

说罢。

他便看向高拱,示意对方可以离去了。

高拱也知道一时间恐怕难得与太子殿下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只好默默退下。

等其离开。

张治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子:“殿下,此乃臣为殿下于朝中拣选可用之人,虽如今皆官职不高,却无不是身在翰林、詹事府亦或六科言官。”

朱载壡故作意外,接过簿子,便看到上面写着五个人名。

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随后便是张治对这五人一一介绍。

最后躬身道:“殿下选才,以供问政,实乃良苦用心,此五人皆可信之,不论殿下选用何人,都必当能为殿下尽心竭力。”

朱载壡则是再次看向簿子上,而后仿佛是在思考琢磨。

半响之后,手指方才落在一人名上,笑着看向一旁的张治。

“先生,您是湖广出身,号称张茶陵。”

“这位似乎也是湖广出身,却居江陵。”

“一字之差,不过却也缘分不浅。”

“不如……便用他试试?”

张治先是探头看向被太子殿下点到的人名,而后面露笑容,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圣目简拔,试试自是无妨。”

少而。

冯保便去殿外传谕。

随着殿外有脚步声传来。

朱载壡已经是正了正身子,目光中带着期待的看向殿门处。

这时候。

已有一道中气十足,洪亮的声音传来。

“臣,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

“奉御见驾。”

“问皇太子千秋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