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国之将亡

政治从来就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更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全局。

朱载壡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

当年一个小小的农村旱厕改革,自己主办都耗费无数精力和人力才最终做成。

更何况是如今面对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大盘子。

所以他需要有一批可以信任的人手,可以在日后交付重任,可以肩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大臣。

现如今。

他也终于等来了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

东偏殿内。

日讲结束后,朱载壡便坐在主位,张治陪坐在一旁。

两人皆是默默的看向走入殿内之人。

如今。

年近二十五岁,才在前年考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的张居正,自殿外走入殿内,默默的站在了那位千金之躯面前。

“臣,张居正,拜见皇太子殿下。”

张居正未曾抬头,长长的躬身礼拜。

看着这位挽天倾的人物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低头。

朱载壡心中却格外平静。

他只是轻声开口:“张卿免礼。”

张居正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坐在面前的东宫太子。

很年轻,却又透着这般年纪少有的精明。

他微微颔首,看向一旁的张治:“下官参见阁老。”

张治则是笑着摆了摆手:“叔大啊,今日叫你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太子殿下如今学业精进,又得皇上准允圣前观政。你是前年的庶吉士,如今业已考中三年,不日便要由吏部授官,当下在文华殿坐值,正好可供太子殿下问政。”

叔大是张居正的字。

面对张治直截了当的抛出缘由。

张居正再次躬身,心中稍稍掀起一丝波澜:“臣谨遵太子谕,铭记阁老叮嘱,坐值文华殿,以备太子咨政解惑。”

他答得很果断,可心中却有些消沉。

自己前些日子也上书过,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原本他都打算就这样按部就班的过日子,如今忽得太子召见,虽然是为了以备咨政,却也没抱太大的期待。

或许过上些日子,太子的新鲜感没了,亦或是觉得不需要自己了。

自己也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朱载壡倒不知道张居正此刻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是看向身边的张治:“先生,内阁近来繁忙,学生也不敢耽搁先生太久,此处我与张先生了解一二便是。至于今日未得坐值文华殿的四位先生,还请先生代为转达,东宫会另赐牙牌,可随时入清宁宫,再各赐郎酒三坛、丝绸五匹。”

不能寒了队伍里的人心啊。

朱载壡心中默默一念。

张治则是欣然应下,随后便躬身告退。

殿内如今便只剩下朱载壡和冯保二人,以及尚且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张居正。

朱载壡看了眼正在悄悄打量着自己的张居正,侧目看向冯保:“去宫里取些吃食过来。”

冯保会意,这是不希望自己在场,当即应下,便小心翼翼的退出偏殿。

至此。

殿内便只剩下当朝年近十四岁的皇太子,以及同样年轻只有二十五岁尚未授官的张居正。

见着张治和冯保先后离去。

张居正终于是开始紧张起来。

这明显不是正常的储君召见外臣的路子。

当他思忖琢磨之际。

朱载壡已经开口道:“张先生以为,我大明今时今日如何评论?”

他没有遮掩,也没有保留。

如今不过二十五岁,还只是庶吉士,连一个正经官职都没有的张居正,可不是几十年后身居内阁首辅的他。

张居正闻言之后,反倒心中又是一沉。

他赶忙低头拱手,小心翼翼的回答:“回太子殿下,今时今日之大明,虽有些许灾患波澜,却有圣君在位,储君聪睿,贤名广施于外,当是太平盛世也。”

话说的倒是谨慎的很。

朱载壡默默一笑,摇头道:“我大明既如先生所言,正值太平盛世,可为何前些日子张先生却上疏论时政,言宗室、才者、吏治、夷狄、财税五者之弊?奏中陈言,此五事如臃肿痿痹之病耳,欲除积弊?”

他面带笑容,望着已经面露诧异的张居正。

朱载壡面上笑容不减:“先生说,国朝待宗室,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但亦有宗藩不思师法祖训,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

“又说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玷用而永废者乎?”

一番开篇之言,张居正已经屏住呼吸,浑身绷紧。

这都是自己前不久上疏朝廷的那篇《论时政疏》中之言!

只是呈上之后,却并没有掀起半点水花。

可如今太子殿下竟然知晓的如此清楚。

朱载壡却只是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却在日后挽天倾的张居正。

他继续说道:“先生言吏治则是,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

“于夷狄又允,今虏骄日久,还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利,建难胜之策者。”

“而财税一道,先生忧心倍多,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司农屡屡告乏。”

他一口气将张居正前不久拿到奏疏中的纲要说完。

随后便目光玩味的盯着对方。

张居正此刻已经是心中震惊不已。

他的目光充满复杂的看向眼前这位年轻的东宫储君。

心中却滋味复杂。

自己郑重其事呈奏朝廷的奏疏,不论是皇帝还是内阁、六部等中枢官员,都不曾重视过问。

可这位储君,却记得如此清楚。

这代表了什么?

原本已经因为上疏而无人问津,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的张居正,心中忽然多了一缕亮光。

面对此刻迎面而来的注视。

张居正缓缓跪拜在地,非是抛心置腹投诚效忠,而是躬声道:“臣方才之言,遮掩过甚,欺瞒殿下,臣有罪。”

见张居正没有纳头就拜,献出忠心。

朱载壡也不急切,而是反问道:“不过群臣皆行之事,张先生何罪之有?”

张居正心中一紧。

但他却是明白,若自己当真如此应下,那便是在太子面前,表明自己和朝中官员并无不同。

可自己却又并不想如此。

张居正忽然一时犯难起来。

朱载壡倒显得颇为体恤朝臣:“本宫如今出阁读书不久,得父皇宠爱,圣前观政,自觉不通国政,便起择才咨政。今日亦不过是草草问询一二,庶吉士不必紧张过甚。”

虽然话语温和,和称呼却悄然改变。

张居正亦非常人,立即便听出前后差别,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太子殿下!”

张居正抬头看向面前已经面露从容平静的储君,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和焦急。

朱载壡则是默默的看向了他。

是如今抛心置腹?还是继续坐看朝野变化?

张居正心中生出种种犹豫。

朱载壡这时候已经是将手放在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夹带上。

是。

张居正是大明的挽天倾者。

是多给了大明五十年的人。

但自己也不是没了他,就不能做事了。

如今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了个自己。

离了张居正,也照样能过下去。

而当他手握夹带之时。

张居正终于是心中防线松动,叩拜在地:“臣有罪!罪在妄自揣测储君心意,而臣因求得自身之稳,首尾言行不一!”

闻听此言。

朱载壡面上微微一笑,手也松开夹带。

“庶吉士这般说,却是叫本宫不明如何揣测我之心意了?”

张居正眉头加紧,抬头举目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储君。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臣今日得阁老传话,见驾东宫,初以为储君只因一时兴头,而非真心咨政,方言语不一。”

“臣只当储君乃少年郎,而非胸怀天下者。”

“然,实乃臣之狂妄,心怀成见。”

“此乃臣之罪也!”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却也是给有胆识的人。

张居正此刻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松懈。

固然自己可以等上几十年。

但若是当真有机会,有一位明主愿以天下为先。

自己难道就要坐视此等辅佐明主的机会,从自己眼前错失?

见着此刻已经赌上当下前途的张居正。

朱载壡脸上笑容愈浓,他轻声开口:“张先生,你还没回答本宫方才所问。”

他问的是什么?

问的是今时今日是大明,该当如何评论。

张居正屏住呼吸,思虑飞快。

一息之间。

他便已开口:“回禀殿下,臣今日言我朝虽有灾患,却天下承平,并无虚假。”

随后他缓缓闭上双眼。

“但承平之下,我朝两京一十三省却也积弊良多,深入骨髓。”

“若此时不加以改正,革除积弊,广施新政。”

“我大明……”

“必将三代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