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姊直言

“姑娘,府里大姑娘来了,正坐在茶室。”小宁掀开帘子。

又道,“林大管事也在正房门外候着。”

南引枝今日一袭藕灰纱罗配芽黄裙,外搭一件浅灰纱质褙子,发鬓斜簪一支银质薄片簪,唇点檀口,眉如翠羽。

她今日如往常一样,拜了神像,见了陈氏,才回归燕居理事。

如今交出府里中馈,无需每日点卯发对牌,事也少了大半。

南引枝微微颔首,去了茶室,吩咐让人请林大管事,到茶室外的帘子候着。

江听雪还未出嫁,和外男有别,在正房内总要多重忌讳。

两人见礼,江听雪准备提及来意。

南引枝先让人给江听雪上茶,又瞥一眼她贴身侍女绿袖,浅笑道:

“雪娘莫急,你也随我学了一段时日的中馈,不如听听林大管事要说的事。”

江听雪面色一怔,旋即嘴角上扬:

“也好,正好也让南姐姐,校验雪娘这段时日的成果。”

南引枝轻轻点头,隔着帘子的林大管事,拱了拱手先见过礼。

他四十来岁,个儿不高不矮。

往那一站,自带三分威。眉梢子跟裁纸刀似的,利利索索往鬓角挑,左脸蛋子上横着道浅疤。

但他面上一团和气,他开口道:

“前些时日,娘子吩咐给阿豪的放良文书,小的已经着手去办了。

只是阿豪那小子背主,娘子不仅大方还了身契,还给了六年三个半月的银子,又让小的去官府报放良文书。

这恶仆既然噬主,娘子为何还如此宽容?

小的愚钝,还请娘子示下。”

南引枝左手受伤,换了右手端起汝窑茶盏。

浅青色的茶叶沉沉浮浮,茶味馥郁。

这是清茶,不同于琼都茶馆里口感丰富的茶百戏。

她轻抿一口,齿颊留香,缓缓开口:

“雪娘你怎么看?”

江听雪对阿豪也有些印象,她眉眼间显露一抹疑惑:

“他不是南姐姐从扬州带来的人么?”

顿了顿,朝林大管事说:

“这阿豪何处噬主?”

林大管事清了清嗓子,笑着道:

“回大姑娘的话,这阿豪罪责有三。”

江听雪微微歪头,面露不解。

林大管事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其一,他乱嚼舌根,泄露娘子隐私,迫使娘子陷入险境。

其二,他勾结贼人,引贼入室,预谋伤害娘子。

计谋未成,不思补救之法,反怨娘子不公。”

江听雪笑容微僵,捻着罗帕的手微微发颤。

引贼入室?

“其三,最让人不齿,他、忘、恩、负、义!”

林大管事振振有词,脸色骤变,语气又急又快:

“娘子于他性命堪危时伸手相援,恩同再造。

又带他入琼都,分派府里轻松的活计。

他不思回报娘子,反而将娘子软肋亮于人前。

让娘子沦为府中谈资,还吸引有心人的目光,设陷阱于娘子,意图谋害。

如此不恩不义、寡廉鲜耻之人。

大姑娘,您觉得——他的下场该如何?”

林大管事话音落定。

江听雪手中罗帕一掉,脸色一白,双手发抖端起眼前的茶盏,磕磕绊绊道:

“也许……他……有苦衷。”

“非也。”

林大管事轻抚下须:

“他独身一人,上无双亲孝敬,下无儿女抚养,也无兄弟姊妹。

敢问有何苦衷?”

江听雪轻咬下唇:“那……可能差事分配不公?”

南引枝笑了笑,林大管事挑眉:

“既觉不公,为何不当面提起,反行小人行径?难不成娘子爱苛难他人?”

江听雪不敢抬眸,手心不断摩挲:

“或许……或许他尚未意识到若行此事,会给南姐姐带来伤害。”

林大管事沉默片刻,才道:

“大姑娘言之有理。”

又拱了拱手,

“小的受教,想必娘子也是因此饶过那小子。”

江听雪松了口气。

却听南引枝亲口说:

“此言差矣。那阿豪拿捏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我懒得纠缠,所以才放过他。”

江听雪眸光微动,背生凉汗。

南引枝又道:

“雪娘,若枕霞阁内之人,也这般叛你,你该当如何?”

江听雪面露慌张,不敢直视南引枝眼睛,结结巴巴道:

“我……我会罚……他们月俸。”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补了句:

“没受到伤害的话。”

南引枝见状,轻叹一声:

“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江听雪面色动容。

南引枝进入正题:

“雪娘,你可知为何老夫人不让伯爷来?

不让伯夫人来?不让安郎君来,偏让你来?”

闻言,江听雪心中咯噔一声。

细密的酸涩从胸腔中蔓延。几次欲开口,话头又收了回去。

南引枝轻轻摇头,叹道:

“正是因你有情。”

江听雪眼里湿润。

南引枝轻轻抬手,小宁捧上一副漆奁上前,又当着江听雪的面掀开奁盖。

里面放着一柄团扇。

不似闺阁娘子所用,反倒似文人墨客常用之扇。

南引枝细细拿起,江听雪不错眼地盯着这把团扇。

扇骨作赋,取百年老竹,削作二十四峰青,骨节铮铮;

扇面为吟,宣纸泼松烟,皴三分倔竹,藏淡赭染石,隐清风明月;

扇柄有铭,枝叶绕柄墨,墨香氤氲,上依稀题‘此心安处’;

扇坠作诔,歙州残砚琢天石状,五色丝络染罗浮春,拨动时叮咚若洞箫。

南引枝执此团扇,又轻柔放于漆奁,小宁合上奁盖。

江听雪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喉咙艰难吞咽一声。

回过神来,抿嘴道:

“南阿姊,此扇可是我先前托你帮忙找寻的木尚宫之物。”

“然也。”南引枝淡淡回答。

木尚宫乃太祖时期的尚宫。

因才学之名被召入宫,以才德立身,掌六宫文学,教授后妃与皇子。

她奉献于文学事业,终身未嫁,为不少人敬崇。

但风评毁誉参半。

一半人认为女子应当嫁人生子操持中馈。

于木尚宫此途,专于文学而忘记女子本分,终究不符礼法,有悖祖宗教训。

另一半人认为如木尚宫这般的女子,有自己的事业,令人心生敬意。

虽未嫁人生子,但若依其贡献来论,嫁人生子的事让普通女子去做。

如木尚宫此种意志坚定,又有文学天赋的女子,若不走此道,也令人扼腕叹息。

而对一些闺阁娘子来说,她们不仅佩服木尚宫的才学,更敬佩木尚宫为女子挣出的一片天。

大洛建立有六十载,因着木尚宫在宫中做了典范。

不少妇人相继走出内宅,从事各行各业。

那些酸儒从刚开始的诋毁,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习过诗书的不少娘子,偷偷买过木尚宫的画像,于案前立一束松柏祭拜。

此时,听到南引枝答复的江听雪,呼吸一窒,眼里闪过一抹狂热。

先前所有的情绪抛之脑后,大脑一片空白,如入云霄之间。

她激动起身,对着近处的漆奁,摸也不是,收也不是,手伸在空中无处安放,她扭头道:

“南阿姊,你要如何才肯借我品鉴一段时日?”

南引枝移转目光,唇畔含笑,语气轻松:

“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只看雪娘如何抉择。”

江听雪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她嘴唇苍白道:

“还请阿姊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