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没什么预兆的周五傍晚,暴雨突然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操场的塑胶跑道像刚刷完漆,雨水在红砖教学楼墙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年久失修的裂痕。
乔伊缩在二楼走廊的铁栏后,指尖蹭着校服袖口,
“乔伊!”
马星遥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微喘的气息。秋天的风刚吹过,他白衬衫的衣角还晃着,领口扣子没扣上,露出清瘦的锁骨,像老式挂历上那些少年英雄剧的主角,干净又带点倔强。
他手里抱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时间简史》,封面角上被胶带贴过,像个小孩心爱的玩具,总是随身带着。
乔伊转过身,看见他发梢上挂着几颗水珠,不知是刚洗了头还是被外面的雨打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圈一圈细碎的光。
这个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的男生,此刻眼神里竟带着一丝焦急。
“给你。”他说着把一个牛皮纸袋塞到她手里,声音低得像是在背诗,“昨天去图书馆翻旧书堆……看到的。”
纸袋里是几张已经泛黄的校报,报纸边缘发脆,纸面隐隐透着当年的油墨味。最上面一张的标题醒目又庄严:
《我校优秀毕业生乔磊获评省级创业标兵》
——日期停在:1996年6月。
乔伊的手微微一抖。
照片上的乔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胸前别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站在教学楼前笑得阳光又倔强。她从未见过哥哥穿校服的样子——竟然在这片校园里生活过。
“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乔伊抬头问,声音颤了一下。
马星遥没有说话,只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个铜质校徽,递给她。
那是1996届的“铜山二中”校徽,圆润的边角已经有些磨花,和她哥哥钱包里那枚旧徽章,一模一样。
乔伊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陈树说过的那个挂“世纪交替”邮票的老电脑、那个修游戏机的“银河”网吧、那个登录过的QQ号 838486,还有一串熟悉得几乎令人发麻的IP地址。
“难道……我哥当年?”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王昭穿着一双皮鞋,踩在潮湿的走廊上,水渍溅起一圈圈涟漪。李婷跟在她身后,像一只躲在影子里的小猫。
“乔伊!”王昭的声音尖锐又发紧,“你能不能别接近马星遥?!”
空气像是被打碎了,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哑了。
乔伊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王昭的妆花了,睫毛膏顺着眼角淌下来,像一只打湿了羽毛的孔雀,漂亮却狼狈。
“他以前喜欢我!”王昭忽然红着眼说,“全校都知道,他连毕业贺卡都写给我……可后来,他突然就疏远了,连话都不说了。”
“他有他的自由啊!”乔伊轻声说。
“可是他现在看你的眼神……”王昭声音一滞,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我知道那是什么。”
一群麻雀从檐角惊飞,扑啦啦扇着翅膀飞向泛黄的天空。风吹动了王昭的校服裙摆,她站在原地哭得像个小孩——脆弱、受伤、无法解释的委屈。
李婷悄悄拉了她一把:“我们走吧……”
王昭没动,还是站着,像一尊在雨里掉色的雕像,什么也不说。
马星遥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解释。他只是把那本《时间简史》轻轻放进乔伊手里,说了一句:
“你拿着。还有好多事,你慢慢看。”他身上那种不合群的孤独和清醒,让乔伊忽然觉得,那一刻——
原来,青春不仅仅是喜欢谁、讨厌谁、流了多少泪。
青春也可能是雨天、旧报纸、校徽、拙劣又真实的占有欲,以及被悄悄交付的信任。
雨突然下大了。
雨水顺着乔伊的发梢滴落,一滴一滴砸在她怀里的那张2001年校报上,纸面立刻晕出一圈圈淡灰的水痕,像旧时光在纸上慢慢铺开。
她怔怔望着那张泛黄的头版,乔磊的笑脸依旧灿烂,胸前那张“三好学生”奖状在雨中仿佛也在发光。
她忽然想起2021年实验室里那个潮湿的午后,师兄曾一边写公式一边说:“量子纠缠从来不是偶然,是两个时空的必然相遇。”
那时她还不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可现在,她仿佛明白了一点点。
马星遥一手替她挡雨,一手把湿透的校报小心翼翼地塞回牛皮纸袋,再递给她:“齐教授的讲座,明天下午三点。”
他说这话时,头发贴在额前,眼里藏着一层倔强的光。乔伊看着他——那件旧校服已经有些褪色,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配上那瘦削的肩膀,说不出的脆弱,也说不出的坚定。
风声、雨声、走廊上远处的钟声混在一起,像一盘老旧的磁带突然按下播放键。
雨越下越大了。
马星遥脱下外套,一言不发地举过头顶,盖在乔伊的发上。雨打在外套上,发出“嗒嗒”声。
“谢谢。”乔伊轻声说。
马星遥没有看她,只是把外套往她那边再倾了倾。
“其实……”马星遥忽然开口,嗓音有点沙哑,“我早就觉得你不一样。”
乔伊一愣,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耳尖红得像秋日阳光下的校徽——那颗五角星红得鲜亮,仿佛能透过雨幕照进人心。
那一刻,乔伊的心也在颤,混乱、潮湿、却有种莫名的希望感。
宿舍楼下,陈树正抱着一叠干净校服等着。他一身都湿透了,头发在滴水,但他怀里的衣服却干爽温暖,甚至还有一点“白猫”洗衣粉的味道。
“给你的。”他别别扭扭地把衣服塞到她怀里,眼神躲得飞快,“还有这个……”
他伸手往她口袋里塞了个小东西,转身就跑。
乔伊低头一摸,是一枚硬币。
还带着他的体温。
翻过来看,正面刻着“2001”,背面竟用钢钉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乔伊攥着硬币,忽然想起妈妈常说的一句话:
“每个年代都有属于它的星星,只要你愿意抬头看,总能找到光。”
雨还在下,但云层里已经透出一丝微光。空气里弥漫着黄泥和梧桐叶的味道,还有被风打散的粉笔灰。
乔伊知道,2001年的夏天还很长,长到足够让一个穿着回力鞋、揣着随身听的外地转学生,在铜山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有些故事,就像初代诺基亚的短信界面,刚刚点亮,还没来得及打上一个“你好”。
夜里,女生宿舍安静得出奇。天花板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月光透过防盗网和印着“平安是福”的旧窗帘,在水泥墙上投下斑驳光影。
乔伊躺在上铺,抱着枕头发呆。
下铺的苗雨在磨牙,一下重一下轻,像故障的录音机。她随手摸出放在枕头下的随身听,卡带已经听完一面。她翻到B面,啪地按下播放键,梁咏琪的《短发》唱到副歌。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狗吠。
她一惊,坐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宿舍楼后的小操场边,梧桐树下,有个人影正弯着腰喂狗。
是王昭。她穿着一件露肩吊带裙,拿着根火腿肠,一点点喂那只德牧。刘小杰靠在她旁边,叼着烟,打火机一闪一闪,像在发送什么摩斯密码。
“汪!”
狗突然回头,直勾勾看向乔伊的窗户。她下意识往后一缩,背撞上铁架床,“咣当”一声。
“乔伊?”苗雨含糊地翻了个身,“你干嘛呢?”
“没事。”她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心跳像是卡带快进时的那种节奏。
楼下传来刘小杰的笑声,混着雨后的泥土味:“明天,就收拾那小子……”
第二天是周六,补课的学生稀稀拉拉,教室里空了一半,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残留着昨天的板书痕迹,有些已被潮气糊成一团。楼道里风扇在转,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乔伊抱着作业本,从实验楼后头绕过去。天刚放晴,雨水还没全干,水泥地上积着小滩水洼,映出她鞋尖上的红色回力标志。脚边的草丛窜出几只湿哒哒的麻雀,“扑棱棱”惊飞起来,拍起几片泥水。
她正低头绕过楼角,耳边忽然传来几句压低了嗓门的争执声,从紧闭的器材室铁门缝里传出来,声音被混凝土墙反弹得模糊又含糊。
“马星遥,听说你很能打?”刘小杰的声音飘出来,像嚼着五毛一包的泡泡糖在说话,吊儿郎当,语气里裹着火药味。他的影子从玻璃门上一晃而入,身后那条德牧尾巴一甩,跟着踏进了器材室,爪子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带着一股烂木头和狗毛的潮湿味。
乔伊下意识想走开,却一脚踩断了根枯枝。
“咔哒——”
这声音在湿润安静的早晨里突兀得像鞭炮。
器材室内一顿。刘小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玻璃,嘴角一挑。
“哟,乔伊也在啊?”他笑得很慢,烟头亮了一下,弹了弹灰,落在门前的积水里,“正好,让你看看你男神怎么哭着喊爸爸。”
马星遥站在器材架前,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眼角抽了下,仿佛被烟味呛到。他一言不发,但那张脸在昏黄日光灯下有点僵硬,像一张压得太久的海报,被雨一浸就开始起皱。
乔伊手心冒了汗,悄悄摸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了熟悉的硬壳——是她那台随身听,银灰色的SONY,已经掉了点漆。她想起陈树说的:“这款音量能开到最大,当防狼器用,震死不偿命。”
她正在犹豫,忽然马星遥动作一滞,抬手一把扯开自己校服的拉链,白色衬衫下方,一道隐约翻起的旧疤赫然显现。
“等等。”他声音不高,却像一粒石子丢进水面,荡出沉沉的波纹,“刘小杰,你还记得这个疤吗?”
空气仿佛被一层胶布封住,连风都止了。
那只德牧猛地停住动作,低低呜咽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尾巴夹进两腿之间。
刘小杰的脸在灯光下一点点失去血色,嘴里的烟掉了下来,啪地落在脚边的积水中:“你、你是……”
马星遥眯了下眼,慢悠悠地勾起一抹笑,像是把旧时代某种秘密重新翻了出来:“当年在煤厂废楼,是谁躲在楼梯底下,哭着喊我‘哥’?现在你带条狗来,想围我?”
他微微前倾,声音不大,但像从磁带最深的一轨里调出来那种带噪音的低频:“你可以忘记我,但你那条命——是我扛着你背下来的。”
天窗上残留着雨后的雾气,一束阳光斜斜穿过屋顶的裂缝,正好照在他裸露的锁骨和那条蜿蜒的疤上,像一张泛黄的照片中,被尘封许久的旧记号。
乔伊看到这一幕,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词组:
——铜山煤矿,1998年,三人失踪。
她不记得在哪看到过这个名字,可能是在实验室电脑上的一份旧档案,可能是在床头翻出的报纸剪角,甚至……可能是某次梦中醒来时残留在脑海的碎片。她无法解释这种既熟悉又遥远的感觉,就像被困在某种回音室里,不断听见过去的回声,却始终找不到源头。
器材室的空气变得厚重。
刘小杰的嘴角僵住了,烟在他指间燃到底,烫出一星火光,他也浑然不觉。
“你、你那道疤……”他的嗓音发干,“是在……那年?”
马星遥的眼神一沉,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拉上拉链,遮住那道蜿蜒的印记。
乔伊屏住呼吸。她脑中闪过哥哥钱包里的校徽、泛黄校报上那张照片、还有那串诡异的IP地址……所有碎片像磁铁般被这场雨和争执吸拢——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可她说不出口,她连自己怎么来到这里都解释不清。她只是知道,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时间点。他们三人之间,一定还埋着什么秘密。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2021年的一个深夜,调试量子实验数据时,曾意外检测到一个奇怪的干扰信号,频率和“1998”这个年份,莫名吻合。
“这不会只是巧合……”她低声自语。
马星遥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乔伊迅速摇头,转身走出器材室。
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把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话说出口。
身后的走廊静悄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响,一下一下。
乔伊咬住唇,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也许,她穿越回来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哥哥,不是为了某段未了的亲情或爱情,而是为了揭开那个矿难背后的真相。
或许那真相,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
又或者,不是忘了,而是从未敢真正回头看。
雨后的风吹过楼道,带着一丝冷意,也带来一种微妙的预感:
——他们仨,终究会回到那个起点。
——终究,会有人记起,那年矿难背后的秘密。
而乔伊,或许就是那个要把故事,从B面倒回A面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