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星谷一役早已远去,余音却犹在耳畔回荡。
灵州以南,密林深处,残阳斜挂。何衍步履沉重,身后是漫天被风吹起的枯叶,似死者的魂灵翻飞。他与李玄仙一道,踏上归途,却已不是最初离谷之人。
断星谷中,九方势力争斗,妖族大妖突袭,众修相争相杀。那宝珠终未现世,人心却早已沸腾。但在这片血泥战场之外,真正的宝珠,却在此刻于尘埃中苏醒。
“灵州山脉偏东三十里,有一座断庙,”李玄仙轻声道,“我们暂歇一夜。”
何衍点头。他体内阳火流转,最近愈发不稳,仿佛有一道炽热的光在心底跳动,急欲破壳而出。他未说出口,但他知道:那不是伤病,而是一种召唤。
两人在古庙前落脚。断瓦残檐,青藤缠梁,蛛网覆像。岁月斑驳了庙宇,也模糊了神像面容。李玄仙席地打坐调息,而何衍则走入庙后山林间,觅水而行。
夜风微寒,林深草密。忽而,地底一阵异动传来,细微如脉搏震颤,直达脚底。何衍驻足,蹲下,掌心贴地。就在不远处,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无声无息地泛起一丝淡金色的光辉。
他心头一震,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呼唤自己。
靠近井口时,热浪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抬起手,掌心赫然浮现一道火纹——淡金色的初阳轮印,若隐若现,似曾存在多年,只是直到此刻才苏醒。
井内传来一声轰鸣,石壁寸寸裂开,古老的封印符纹自尘埃中升腾而出。那光芒之中,一颗晶莹剔透、内藏阳焰的小珠缓缓升起,悬于井口上方。
火光温柔,却带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何衍没有迟疑。他将手伸向宝珠那一刻,周遭风停树静,时光仿佛凝固。
珠入掌心,刹那间灼热如阳,滚烫的力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却一声不吭,双眼紧闭,身躯微颤。他看到——
看到七百战友倒在他身边,看到他孤身一人冲阵而出,看到他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只为了“活下去”,只为了“守住最后一线希望”。
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连名字都不被记得。但他心中有信念:
“若我不死,便要斩尽这乱世妖孽,令天下不再战火涂炭。”
这一信念穿透时空,唤醒了宝珠沉睡的意志。
——九阳既启,择主已定。
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古老如天地初开:
“吾之继承者,愿承此命?”
何衍睁眼,目光坚定:“愿。”
金光骤盛,一轮微型阳日于他眉心浮现,第二轮火印随即成型——“灼魂之炎”。他未曾修炼,却在此刻突破,体内阳火暴涨,直入玄道第二重。
李玄仙惊觉异动奔来,看到何衍身后火焰升腾,天地间所有的阳气在朝他汇聚。
她心头狂跳:“是……九阳宝珠!?”
何衍回身望她,眼神澄澈如镜,唇角泛出一丝血痕,却带着笑意:
“它,选我了。”
李玄仙久久无言。她曾听太后说过:“宝珠择人,不问出身,只问其心。”
她原以为“心”不过是理想罢了。但此刻,她明白了——
这不是理想,是命运的回响。
庙残殿,夜风如刀。何衍跪倒在那口灵井前,宝珠已入体,九阳之火沿他经脉逆流而上,如同焚骨烈焰。
“啊——!”
他终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吼,血从七窍喷涌而出,皮肤之下浮现出一道道火纹,如烙铁般在筋骨上生根。
李玄仙立于他身侧,衣袂猎猎,眼神凝重。
“这是宝珠的考验……强如当年我那位皇兄,也只是握住珠身便昏迷数日,最终功亏一篑。”她低声喃喃。
可眼前的何衍,非但未昏迷,反而强撑着意志,强行将那炽热力量往体内压。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牙关紧咬,背脊如铁弓绷得笔直。他没有吐气,没有放弃,只有一声声在心中回响的:
“老陈死时还睁着眼,我不知怎么闭上……”
“小伍从阵前回头问我,咱们能不能活下来……我说能,结果他脑袋被妖兵挑飞……”
“我他娘的不甘心啊。”
痛苦如潮水淹没神智,但他却未溃退半步。
他的信念,不是为国,不是为民,不是为了流芳百世。
只是因为:
他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得不明不白。
“老天爷若真在看,那你睁开眼看看,这天底下死了多少该死的、活了多少不该活的!”
“既然这东西选了我,那就别磨叽了,要么烧死我,要么给我力量——让我杀回去,把该死的宰了,让该活的活着!”
轰!
一声炸响,灵井崩裂,岩石飞溅,地脉震荡如雷。何衍全身冒起灼灼金焰,一颗赤红晶核自他心口升腾,又缓缓没入眉心。
九阳宝珠,已彻底与他融为一体。
“成功了……”李玄仙低语,言语中竟有些许钦佩。
何衍睁开双眼,那是金色的瞳孔,如初升的晨曦。他缓缓起身,肌肤之下的火纹渐渐隐去,一切归于沉寂。
他没有问自己的境界,也未炫耀任何力量,只是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胸口,确认自己还活着。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李玄仙问道。
何衍耸耸肩:“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坚持?”
何衍看着她,眼神平静:“因为我想知道……我这些死去的兄弟,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我也想知道,活下来的人,是不是就真该低声下气地活着。”
李玄仙久久沉默,忽而轻笑一声:“你是我见过最不讲道理的继承者。”
“哦?”
“别人得宝,想着立功,想着封侯,想着名传千古。你倒好,一身破衣,什么都不想要,反倒扛了最大的因果。”
何衍懒洋洋地坐回庙前石阶,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搅拌火堆:“你见过的天才多了?”
“太多了,”李玄仙叹息,“我从小在宫中长大,旁人称我神策司最年轻的监察使,可我身边那些真正的‘天才’,比你这等资质强得多。”
“结果呢?”
“半数被吓破胆,半数死于自己的野心。余下的,也不过是为朝廷所驱的鹰犬。”她目光幽幽,盯着火光。
“但你不一样。”她轻声道,“你从地狱里爬出来,不是为了成仙成圣,而是为了说一句‘他们不该白死’。”
“这种人……我佩服。”
她话音刚落,何衍却扔下树枝,起身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
“别夸了,夸多了我会飘的。”
“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他望向远方夜空,“也许这东西选我,不是因为我多了不起,只是因为——没人比我更执拗。”
李玄仙看着他笑,眸中忽然多了几分复杂情绪。她知道,这样的人,若哪天真正强大起来,将会成为一切权力秩序的变数。
而她并不想阻止这场变数。
因为,也许这天下,真的该换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