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已歇,北关仍在。
硝烟尚未散尽,重伤的士卒正于破败的营帐中静养,李玄仙与神策司尚余不多的亲卫坐镇主堂,调集兵源、整修城防。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可何衍知道,这不过是狂风暴雨前的一瞬静谧。
那晚之后,蛮宵退兵,妖族营中再无进攻迹象,只留下一片残破与无言。
但作为一线守将,何衍心中却无丝毫喜意。
——妖族不是畏惧,他们是在等。
等什么?他不知道。
而更令他感到寒意的,却是来自背后的“人”。
北关战功斐然,百姓欢呼,将士称颂,“枪侯”之名传遍四方。但次日,灵州督府却下了一道命令:
“北关一战,实为众志所成,枪侯之名,言过其实,令其暂归兵部备查。”
何衍坐在堂前,看着李玄仙把那封诏令放在桌上,字字如刀。
“很明显,这是有人在动手。”李玄仙淡淡开口,“你杀得太狠了,立得太快,有些人坐不住。”
何衍不语,他盯着诏书良久,眼中没有愤怒,只有讥讽与冷漠。
“真想让他们来北关看一眼,尸山血海里,到底是谁杀来的名声。”
李玄仙目光柔和了一些,她缓缓坐下,端起茶盏:“不过你放心,这事我会压下去。你现在的身份,已不止是军中一卒。”
“你身上有九阳的气机,哪怕你自己尚未察觉。”
何衍一震,终于抬头:“你说……什么?”
李玄仙凝视他片刻,轻叹一声:“你该早有所觉。那日在断星谷,你血破玄痕,一枪震妖阵……那不是凡人之力。”
“何衍,你已非凡体,你的命,是九阳选中的命。”
空气仿佛一瞬凝滞。
何衍想说什么,却喉间哑然。
他不是不懂。他修玄道多年,自有感应。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沉重。
“……那我是不是,早就没得选了?”他低声喃喃。
李玄仙看着他,没有回答。
就在同一日傍晚,灵州南郊传来一封密信——
荀嶙现身。
那个曾经同为北关统领、在第一战役时抛弃部队,最终“战死”之人,此刻竟率妖族私军出现在云岚镇,焚村数十,手段残忍。
“这狗贼果然没死。”何衍闻讯拍案,眼中杀意浮现。
“而且他已彻底投了妖族。”李玄仙道,“根据神策司暗线,荀嶙如今修为至少已至真丹一重,而那身血魂妖甲,不是凡品。”
“云岚镇是必争要地。他出现,绝非偶然。”
何衍沉声:“他是要试探灵州虚实,甚至……”
李玄仙接过话:“替蛮宵清除内障。”
一瞬,两人都沉默了。
“他,是你过去的旧敌。”李玄仙缓声道,“但如今,不只是你个人的仇怨。若不除荀嶙,他将成为妖族在灵州最大的爪牙。”
“我会去杀他。”何衍话语平静,像陈述一个必然。
“你不能独自去。”
“那就带上我。”
夜幕落下前,李玄仙让人送来一封机密奏章。
来自神策司密令,首封“北境妖乱因九阳之气苏醒而生,九阳宝珠下落不明,极可能已现身灵州”。
而何衍的名字,被密封于奏章之内——
“灵州枪侯何衍,其气机已与九阳相合。”
李玄仙收起奏章,看着远处操练的何衍,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太皇之后,是天命之人,神策司诸人皆道她该肩负平乱之责,剿妖归朝,辅佐明主。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
她真正佩服的,不是那些满口家国的权贵子弟,而是眼前这个背影笔挺、于血海中一步步走出的青年。
他不是为国而战,也不是为谁牺牲。
他只是不想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夜深时分,李玄仙悄然走进演武场。
何衍正在独练。
长枪一挑,碎石飞溅,金气贯体,九阳气机缓缓激荡于经脉之间,虽尚未完全融合,但已初具显威。
“这便是你如今的力量?”她淡淡开口。
何衍回首,轻轻点头,眼神清澈。
“还不够。”
“为何练?”
“因为我想亲手杀了荀嶙。”
李玄仙目光沉静,缓缓道:“那你可知,杀荀嶙,便等于向整个朝堂摊牌。”
“他背后有人,杀他,牵动的,不止一个人。”
何衍沉默。
李玄仙走近了些,递给他一物。
是一张黑金封印的地图。
“这是神策司探得的妖族据点,荀嶙极可能藏身于此。”
“我可以陪你杀,但你要明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与这腐朽的帝国对着干。”
“你怕么?”
何衍握紧长枪,目光坚定如铁。
“——我怕弟兄们死得冤。”
“我怕再有百姓死在妖族手中,而那高殿之上,仍在为功名互咬。”
“……除此之外,无所畏惧。”
李玄仙看着他,良久才笑了。
……
北关寒风正紧,天未明,校场已聚起成百上千军民。
血色旌旗低垂,空气中仍残留昨日战斗的铁锈味。何衍披甲立于众人之前,神情冷峻,肩背如山,手执赤枪,枪锋仍有干涸血迹。
他望向前方,一排被押解而来的犯人被绑在刑架之上。男女老少皆有,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低头不语。
李玄仙着玄衣而来,披风猎猎,一手持神策司密卷,声如钟磬:“——查明,周家、蔡家、吕家、黄家等三十五户,于城破之前三日传递情报、藏匿妖族斥候、毁坏粮草储备,致北关陷危,三千七百二十七人死于非命。”
“据律——通敌满门,尽诛。”
她话语未落,城头已是一片哗然。几人跪倒高呼冤屈,有老者泣不成声。
“我家蔡文良,只是做了小买卖!他怎知那送信人是妖族?”
“求大人看在我家幼子年幼,饶他一命吧!他才三岁……”
何衍静默不语,目光却落在那跪地求饶者身旁的少年身上——名叫吕衡生,年约十七,生得白净清秀。此时却紧咬下唇,满脸死志,盯着何衍,毫不避让。
“吕衡生,吕家嫡子。”李玄仙走近一步,递给何衍一份卷宗,“证据确凿,他亲手绘制北街通道图送与妖军斥候,还趁夜放哨引敌。”
何衍接过图卷,看了一眼,纸上污血已干,却仍能辨出清晰路线图。
他走至吕衡生身前,问:“为何投敌?”
吕衡生笑了,淡淡地说:“因我父母死在清缴‘逆族’时,所谓‘朝廷军令’,三日内屠村清算,连狗都没活下来。”
“我只想报仇。”
何衍听完,久久未语。他忽然道:“你知道你送出去那幅图,害死了谁吗?”
“北街火场烧死的那个婴儿,名叫唐小远,刚出生八日。”
“给士卒送水时被射穿肩膀的女人,叫李氏,是个寡妇,丈夫早战死,仍在城内煮粥。”
“你报了你的仇,却让更多的人也家破人亡。”
吕衡生抬起头,眼中仍有愤恨:“我不后悔。”
何衍点了点头,冷静而清晰地道:“那你死,也应当。”
枪出如电,一点红痕自少年眉心现出。吕衡生眼神微凝,仿佛要说什么,终是倒下,安静如灰。
校场寂静。
李玄仙抬手,长刀齐落,其余叛徒逐一伏诛。鲜血流入泥地,染红了刑台下的缝隙。风中传来孩子的哭声,有士兵皱眉,也有人别过头去。
何衍看着那片血迹缓缓渗开,心头并无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压抑。他走下台阶,一言不发,直到与李玄仙并肩而立。
“你心中……后悔么?”李玄仙望着他问。
他摇头,目光淡然:“生于人族,身在战场……有些事,不做,也得有人做。”
他顿了顿,仿佛怕她误会,又低声补了一句:“不是因为我多清高,也不是为什么大道理。我只是问心——我是否对得起那些活着的人,也对得起已经死去的。”
“为自己的私利出卖国家,才是最可耻的事。”
李玄仙凝视他许久,眼神复杂。她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这个曾被自己称作“兵啊兵”的男人,如今身影比那些城楼上的旌旗还要沉稳。
当夜,北关东侧偏将柳惊雷来访,将一包旧军册交给何衍。
“这是你从前那一营留下的残本,烧了大半,只剩这些。”
何衍接过,翻开第一页,看见熟悉的字迹。
“陈星曜,战死沙岭。”
“郑言,断星谷右翼身陨。”
“孙洛,弹尽而亡,手握短刃与敌同归。”
还有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缝盔甲的胖子——“王墩墩,重伤不退,阵亡。”
每一个名字,何衍都记得。他知道,他记得这许多人,他们却未必再有人记得他们。
“他们的名字,会被抹去吗?”他忽然问。
柳惊雷苦笑:“你知道这世道。”
何衍轻轻一叹,将册子合上。
“不抹也罢。若我活着,便记着他们。”
几日后,神策司密探送来急讯:血狱山一带发现荀嶙残部踪迹,妖气浓重,疑有大妖聚集。
李玄仙披甲召集众将:“血狱山不容放过,先斩荀嶙,再平乱源。”
她看向何衍:“此去艰险,我可调人支援你。”
何衍笑了笑,眼中战意如焰。
“不用。”
“我带我的人,够了。”
李玄仙看着他点头。她忽然想起,那日初见他,不过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普通兵卒。
而现在,他是真正的北关枪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