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师玄苦,关门弟子

藏经阁内,青灯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明心(沈剑心)沉默地盯着玄苦转身的背影,片刻后,双膝突然重重砸落地面!

“咚!”

膝盖与冷硬的青石板撞击,发出沉实的闷响。

玄苦闻声止步,回转视线。只见少年双手合十前推,额头已紧贴冰冷的地面,行出了佛门中最标准的拜师大礼。

“师父。”

声音低沉而稳固,没有丝毫犹豫。

玄苦目光凝住,手中捻动的佛珠滞涩不动。

“……你……真要拜贫僧?”

明心霍然抬头,眼神锐利如淬火之刃:

“性命是您所救,武学由您所传,即为我师。”

“沈家过往如何,这剑中藏着什么……弟子不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弟子所求——唯‘变强’二字!”

最后一个音节迸出的刹那,灯盏的火苗猛地向一侧窜跳了一下,仿佛被无形之力扯动。

玄苦深深地注视着跪在灯影里的少年。良久,枯瘦的手掌抬起,轻按在明心新剃度、微青光滑的头顶。

“既入师门,当守三戒。”

“一戒滥杀,二戒背信,三戒……”他的目光沉沉滑过那柄静静躺在蒲团边的锈剑,话音陡然重若千钧,

“——戒‘执’!”

明心闭了闭眼,额头再次沉重叩下:

“弟子……谨记于心。”

(皮下的筋肉无声绷紧。)

(尤其那第三戒……注定难全。)

玄苦浑浊的目光似穿透皮囊看到了那份紧绷,却并未点破。宽袖微动,一串深褐色的乌木佛珠滑入他掌心,随后被稳妥地套在了明心紧握的腕骨上。

“从此后,你先是悬空寺弟子明心……”

“亦是我玄苦……座下最后一位徒儿。”

窗棂之外,悠长的晨钟声破开沉寂,骤然惊起一片山鸟,扑簌着四散飞入朦胧山影。

藏经阁内,陈年的木质与墨香间,一丝檀香气息若有若无。

明心盘膝静坐,手结定印。但额角渗出的冷汗,正一滴滴顺着绷紧的颌线滑落,在下颌处汇聚。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低声的经文从齿间挤出。

每念一字,胸口深处那团盘踞的灼热就似燎原一分,血脉鼓胀。

“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声音开始发颤。后背的灰布僧衣,已大片地暗沉下去,紧黏皮肤。

玄苦静侍一旁,目光沉静如古井,手中佛珠一粒粒缓缓捻过。

“明心。”

老者声音低缓,却似冰泉注入滚油。

“执念如渊,强修静法,徒增其苦。”

明心齿关紧咬,指节捏得泛白:

“弟子……须得静心!”

玄苦不语,忽开口吐出一串音节古怪低沉的咒语。那声音并非激越,却如古老磐石坠入心湖,震荡开层层涟漪。

“唵·萨嚩·怛他誐多·……”

明心浑身猛一僵!一股自百会穴倾泻而下的奇异凉意,如薄纱般缓缓覆上胸腔内烧灼的地火。

喘息渐趋平缓,冷汗势头止歇。但那双微闭的眼皮下,挣扎的痕迹仍未消散。

“……师父,方才……”

玄苦已收珠入袖:

“《金刚萨埵心咒》,暂压心魔而已。”

“真正的安宁……终究得向己心求索。”

明心垂首,目光落在手腕那圈色泽沉暗的乌木佛珠上,沉默。

(心魔?)

颅腔深处,血光和惨叫骤然炸响!

(那便是我的魔……熄不灭!)

喉结滚动一下,他终究未宣之于口,只是再次阖目,重启经文诵念。汗水依旧渗出,但那股撕裂脏腑般的灼痛感,已悄然退去。

玄苦望着弟子盘坐的背影,那挺直的脊骨下,倔强如同荆棘。眼底忧虑沉浮。

(根器上乘,奈何执障生根……)

(化不开……终将自焚。)

藏经阁被渐沉的暮色浸透,青灯的火苗在微风中拉扯跳跃。

明心缓缓吐出胸中滞浊的气息,结束了一日修行。额角残留的细密汗痕未干,眼神却比踏入此地之初沉凝了不少。

玄苦静立一旁,视线最终定格在那柄始终紧贴少年身侧的锈剑之上。

“明心。”

声音沉实,不容置疑。

“今日起,此剑暂由为师保管。”

明心搁在膝上的手掌骤然收紧!五指瞬间如鹰爪般死死扣住冰凉粗糙的剑柄。

“……师父……”声音干涩发紧,眼底有暗流搅动。

玄苦没有催促,枯寂的目光如同磐石般等待。

“既入空门,外物当舍。”

“何况——”他的目光如凿,直透人心,

“此剑与你胸中魔障同根连枝,留之愈久,痴毒愈深。”

明心垂下视线,落在掌中那斑驳如旧痂的剑身之上。这是父亲最后所遗,是焚烧后的焦土中唯一不灭之铁,更是他日夜吞噬心肺的那团业火……

(交出?)

指骨攥得脆响,锁骨下方那块皮肉下,熟悉的灼热猝然翻滚升腾。

(仅存的……凭证……)

他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根根卸力、松开。双手将锈剑平托,稳稳递向玄苦。

“……请师父代为保管。”声音沙砾般摩擦,却异常平稳。

玄苦伸手接过剑,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

“善。”

当冰凉的剑柄彻底脱离掌心皮肤纹理的刹那,胸腔深处仿佛空出一块不规则的凹陷。可奇怪的是,那如影随形盘踞在喉底的燥戾之气,也随之淡去了些许。

玄苦将那柄剑置入早已备好的檀木匣中。枯槁的指尖在匣盖表面点过三次。匣身竟有微不可察的三点流光一隐而没,似嵌入某种无形的锚定。

“待心性澄明,自当归还。”

明心合掌,深深一躬,无言。

然,心若明镜。

(终有一日……必将亲手取回。)

(血……定须清还!)

窗外最后一缕尚存余温的天光彻底湮灭。藏经阁彻底沉入墨色,唯有油灯火舌在跳动,将蒲团上一老一少两道端坐的身影,熔铸成寂然不动的黑铁之塑。

明心向玄苦合掌行了一礼,转身推开藏经阁厚重的木门。门扇在身后闭合,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嘎”。

这是他第一次空着手走出这里。

夜间的凉气拂过刚刚剃度、泛着微青的头皮,带来一丝陌生的轻盈。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原本悬剑的腰侧,手指只触碰到僧袍柔软的布料。

(剑……已离身。)

然而,出乎意料地,胸中没有预想的不安与焦虑。

月光下,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泛着清冷的光泽。两旁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不见其他僧人的身影,整座寺院仿佛只余他一人,融在这无边的墨色里。

回到寂静的禅房,他点燃了桌案上的油灯。昏黄摇曳的灯晕中,铜镜里映出他的模样:光洁的头颅,灰色的僧衣,腕上那圈深褐色的乌木佛珠。

(这面目……可还是我?)

他对着镜子静立了片刻,一股久违的深重疲惫忽然席卷全身。

他吹熄灯火,直接和衣倒在禅床上。

——这一夜,沉坠无梦。

没有扑面的血光,没有撕心裂肺的嘶喊,只有一片密不透风的暗沉,包裹着全身,给予一种奇异的安然。

窗外,唤醒晨课的钟声尚未敲响。

但沉睡中的少年,嘴角的线条不自觉地松缓下来。眉心那块始终紧紧拧结的皮肉,也终于……

无声地平复、松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