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马车的最后一声辘辘被曾府那沉重如叹息的朱门彻底吞没。
昏城攥着沉水木锦盒,指节压得盒棱深陷掌心。曾一度温煦的声音像一层暖雾:“贤侄,安心住下。”
昏城默然颔首,目光扫过引路的仆役
他们步履轻捷,眼神恭谨,低眉顺眼,是世家大族里最常见的模样,与叶聆那非人的空洞截然不同。这“正常”反而更衬出叶聆的异样
小院偏僻。青石铺地
几丛墨竹瘦硬地挺着,角落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静默,炉身符文幽深,袅袅沉烟带着强制性的宁静逸散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曾府那刻板厚重的秩序,也隔绝了……叶聆无处不在的“注视”。昏城知道,那注视从未离开,只是隐入了更深的阴影
他将锦盒置于冰冷的石桌中央。“嗒”的一声轻响,在沉香烟气里格外突兀
没有立刻去看它,昏城走到蒲团前,盘膝坐下。下丹田《饱力功》的精气无需刻意催动,便如温厚的溪流自行运转,滋养着连日奔逃、搏杀、算计带来的疲惫与暗伤
丝丝暖意渗入四肢百骸,抚慰着紧绷的神经,也让他冰冷的思绪得以沉凝
蛇友山那场豪赌……
精气流过酸痛的筋骨,王魁那张惊惧扭曲的脸在识海闪过
刀借成了,替罪羊也找了,一条生路是硬生生从虎狼爪牙下抠出来的
代价呢?
退路被彻底斩断
更如影随形的,是叶聆那双“眼睛”——自己所有的挣扎与算计,在那绝对的力量与洞察面前,不过是困兽徒劳的爪痕
曾一度……他就那样静静看着,然后递出了这枚内丹
曾一度的“善意”……
暖流在经脉中舒缓地冲刷
那枚“昼山君”内丹,价值无可估量
他提及父亲昏良和母亲时的叹息,沉甸甸压在心头。这绝非寻常馈赠。是还债?是某种牵连?
还是……一个自己此刻无法看透的局?
昏城本能地抗拒着这份“好意”,它太沉重,带着无形的锁链。叶聆,就是这锁链最冰冷的环扣
这枚内丹……
意念不由自主地投向石桌上的锦盒。骨白色的珠子,像一颗凝固的星辰,蕴藏着足以撕裂他渺小识海的磅礴力量
炼化它,开启上丹田,掌握心谛之外的力量——这是变局的唯一捷径,诱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然而……在曾府,在叶聆的眼皮下?
识海门户洞开,无异于将命门奉上。曾一度真会袖手旁观?这内丹本身……是否潜藏着超越他掌控的凶险?
处境……
《饱力功》的精气缓缓归拢于下丹田,带来短暂的充盈感,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自己几乎是被抓来的
拒绝内丹?拂逆“好意”,蛇友山的秘密便是悬颈利刃
接受炼化?等于在最脆弱时,将自己完全暴露
逃离?念头刚起,叶聆那灰布衣角的幻影便在廊下一闪而过,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
昏城睁开眼,目光刺向那锦盒
他起身,走到桌边。指尖凝聚一缕精气,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丝意念,缓缓探向锦盒缝隙
内丹沉睡中自然散逸的、浩瀚精纯的精神本源气息四散。然而,当那缕意念轻轻触及丹体的瞬间——
轰!
一股庞大、精粹、带着百兽之王无上威严的意念洪流,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轰然爆发
仅仅是力量本质的无意识彰显,这股洪流瞬间碾碎了昏城那缕小心翼翼的意念,余波如同无形的怒涛,狠狠撞向他紧闭的识海壁垒
“呃!”昏城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煞白,识海壁垒剧震,传来撕裂般的幻痛
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次触碰!四境巅峰的力量层级,对他而言如同螳臂当车
他猛地压下翻腾的气血,死死盯着那锦盒
这是赤裸裸的实力差距
这是真正的神物
但也正因为它是真正的神物,才更显凶险——以他二境后期的识海,妄图炼化这等内丹,无异于引天火焚身,自取灭亡
曾一度不可能不知!那他为何……?考验?暗示自己需要他的帮助?还是……这本身就是计划不可或缺的一环
沉香烟气在房中缭绕,带着强制性的宁静
力量的天梯就在眼前,却沉重得让他无法迈步
曾一度的“善意”织成无形的网,将他困在这方寸囚笼
几乎只能按他布下的轨迹走
笃、笃、笃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的沉默,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昏城霍然转身,身体却下意识绷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曾千遍站在门外
他依旧穿着做工精良的锦袍,只是外罩的薄绒披风换成了更利落的劲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昏城的瞬间,还是亮起了纯粹而急切的关切光芒
“城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赶路的沙哑,目光飞快扫过昏城苍白的脸和桌上那醒目的锦盒,最后定格在昏城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悸上,担忧之色更浓。“你……你没事吧?我刚从城外回来,听说你……你终于肯来了?”
昏城扶着冰冷的墙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才内丹意念冲击带来的震荡感还在识海深处隐隐作痛
他看着门口风尘仆仆的曾千遍,那双纯粹的、带着关切的眼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冰冷的心湖表面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曾千遍不等昏城回应,已一步跨了进来,顺手掩上门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昏城苍白的脸和桌上那醒目的沉水木锦盒,眉头微蹙:“脸色这么差?这盒子…父亲给你的?”语气里充满着担忧
昏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淡漠地掠过曾千遍
最终落在角落那尊散发着强制宁静的青铜香炉上
曾千遍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在意。他走到桌边,拉过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冰封的暖意,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
那单薄的身形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裂
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深处是化不开的冰层,戒备、疏离
曾千遍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阵尖锐的惋惜涌了上来
眼前这个沉默、冰冷、仿佛与世界隔着一道天堑的少年,和记忆中那个城哥,已然判若两人
是什么将那个鲜活的身影磨砺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那场吞噬一切的兽潮,昏伯父伯母的相继离世……这些沉重的过往像无形的枷锁,将他拖入了旁人无法触及的深渊
曾千遍感到一阵无力,他渴望打破这层坚冰,找回那个被他珍视的兄长,哪怕只是一点点影子也好
他张了张嘴,那些劝慰、开导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苍白无力
或许……只有那些共同拥有过的、带着温度的点滴回忆,才能暂时穿透这刺骨的冷漠
“城哥”
他声音放得更轻缓
“还记得我家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枣树吗?结的果子又小又涩,酸得倒牙。”
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却落在昏城毫无波澜的脸上,试图捕捉一丝变化
昏城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视线依旧黏在香炉的符文上。
那段记忆模糊而遥远。他记得那棵树,虬枝盘结,在曾家雕梁画栋的后院里显得格格不入
“记得。”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曾千遍脸上绽开一个带着少年气的笑容:“有一年夏天,枣子刚挂青,我馋得不行,非说那树顶向阳的几颗肯定熟了,甜。我爬不上去,就怂恿你。你二话不说,袖子一撸就往上蹿。”
他顿了顿,观察着昏城,“结果脚下那根老枝‘咔嚓’一声断了!你掉下来,砸在刚剪下来的草堆上,滚了一身的草屑泥巴。”
他依旧沉默
“我爹娘跑出来,脸都白了。结果你一声没吭,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几颗青枣。”曾千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复杂
“然后你就把那几颗枣子塞我手里了。不说话,就递过来。那枣子……涩得要命,我咬了一口就吐了,可你给我的,我硬是……全咽下去了。”他苦笑了一下
空气安静了片刻。昏城没有任何回应
曾千遍的目光从昏城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在回忆更远的过去,声音更柔和了些:“那时候……真好…你家院子那棵老桂花树,香得能飘半条街。我爹和你爹,天天在一块儿谈天说地,下棋论道。我娘和你娘,就在旁边做点女红,或者…嗯,你娘做的桂花糕,那真是一绝!甜而不腻,软糯得入口即化。”
母亲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伴随着浓郁的桂花甜香,猝不及防地烫进记忆深处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更加冰冷地锁定香炉,仿佛要将那幻象烧毁
曾千遍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僵硬,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
他沉浸在回忆里:“每次我来,她都会悄悄塞给我一大块,还让我别告诉我娘,怕我娘说我贪嘴。”他笑了笑
曾千遍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赞叹:“还有你爹,手是真巧。他总能用些不起眼的木头、竹片,做出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我最眼馋的,是他给你做的那只‘跳跳蛙’。”他比划了一下,“就巴掌大,后腿这儿有个小小的机关,一按,‘啪嗒’一下,就能往前蹦老远!”
昏城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当时可宝贝它了,轻易不给人碰。”曾千遍笑着摇头
“有一次我实在眼热得不行,趁你不注意,偷偷拿过来想玩一下。结果手笨,没按住机关,那木蛙‘嗖’地一下,直接蹦进了你家院子的水缸里”
昏城心中一股被强行压抑的烦躁涌上心头
“你急得脸都红了,”曾千遍的声音带着笑意,也有一丝后怕
“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往缸里捞。那水缸多深啊,你差点一头栽进去!还是我爹眼疾手快,一把将你捞了起来。”
他顿了顿,看向昏城,眼神认真了些,“你捞起木蛙,浑身湿透,也不说话,就那么紧紧攥着它,瞪着我。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结果第二天,”曾千遍的声音染上了暖意
“你来找我。手里拿着那只木蛙,已经擦干了,还带着点水渍。你把它递给我,就说了两个字:‘给你’。”他模仿着昏城小时候那种刻板的语调,带着一丝笑意
“我当时都愣住了,不敢接。你就那么举着,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我爹笑着说:‘千遍,城哥儿给你的,你就拿着,好好玩,别弄坏了。’”
“嗯。”昏城极低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那只木蛙,”曾千遍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一直留着。后来……你家出了事,我爹让人去收拾……收拾你家的东西时,我把那只木蛙要了过来。现在还在我房里的小匣子里收着呢。”
这些碎片带着旧日的温度,像针一样刺向昏城被算计和力量差距填满的世界。
昏城没有任何表示。那些画面清晰地在脑海中翻腾,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刺痛。
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无声地冲撞,最终只化作更深、更冷的沉默
他微微侧过身,彻底背对着曾千遍,视线重新落回那袅袅沉烟上
曾千遍看着昏城彻底背过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那扇门非但没有打开,反而被这汹涌的回忆冲刷得更加紧闭了。
他不再试图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昏城清瘦孤直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