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夜骨鸣

玄铁巨钟撞响第七声时,林砚指尖的冻疮又裂开了。暗红的血珠渗进拳套缝隙,在极寒的空气里冻成薄冰,像嵌了层细碎的红宝石——这是他在镇北军当值的第三百零九天,也是北境蛮人围城的第七日。

“换岗!”

沙哑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林砚转身时,看见老周裹着三层棉甲,腰间的牛皮水囊结着冰棱,络腮胡上挂着白霜,活像尊会走路的冰雕。他往城墙上靠了靠,让开垛口的位置,掌心却还紧攥着城砖——昨夜子时泡的药浴药效还没散,脊椎到尾椎的骨缝里泛着暖意,像有无数细小的蚁群在啃噬,痒得他总想蜷起身子。

“小崽子,手还疼?”老周往城砖上吐了口带血的痰,冰碴子混着血丝溅在林砚靴边,“当年我第一次摸刀,虎口裂得能塞进鹌鹑蛋,现在……”他举起布满老茧的手,指节凸起如铁,“骨头比刀硬,才配守这镇北城。”

林砚没吭声。他知道老周说的是实话。镇北军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能在城墙上熬过三个冬天的,至少是淬骨境三重。而他去年今日才刚把父亲的拳套戴上手,那时连握紧拳头都会发抖,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能徒手掰断蛮人射来的铁箭。

夜风突然变了味道。

铁锈混着腐草的气息钻进鼻腔,林砚瞳孔骤缩——这是蛮人战阵特有的味道,用战死士卒的血浸泡过的牛皮甲,混着北境独有的寒毒草。他趴到垛口边,借着城头火把的光往下看,只见三十丈外的雪原上,无数黑影正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推进,兽皮斗篷上的冰棱折射着火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报——!”

嘹唳的号角声突然撕裂夜空。林砚看见瞭望塔上的兄弟拼命摇晃火把,三长两短的节奏让他心脏猛地一沉——这是蛮人主力压境的信号。他摸到腰间的青铜腰牌,“镇北戊字七号”的刻痕硌着掌心,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这个时,血珠滴在牌面上的温热触感。

“全体戒备!”千户的吼声从城楼传来,铁靴踩在青砖上的声音密集如鼓点,“蛮人这次带了‘骨甲车’,都给老子把眼睛瞪大了!”

林砚往右侧望去,只见七八个兄弟正合力推动装满滚木的车架。那些碗口粗的圆木裹着铁皮,前端钉着三棱倒刺,是专门对付蛮人步兵的利器。但他知道,真正的威胁不是这些——去年冬月,蛮人用三十具人骨拼成的“骨甲车”撞开西城门,车轮碾过之处,连青砖都被碾成粉末,死去兄弟的血把护城河冻成了紫黑色。

第一波箭雨来得毫无征兆。

淬了寒毒的铁箭破空声像夜枭悲啼,林砚看见左侧的兄弟刚举起木盾,箭头就穿透三层厚的榆木板,钉进他咽喉。那兄弟瞪大眼睛,双手抓着箭杆想拔,却只扯出半截带血的气管,身子晃了晃,从三丈高的城墙栽下去,摔在雪地上时,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放——油!”

火油罐被抛下去的瞬间,林砚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滚烫的桐油裹着火星砸在蛮人战阵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很快被更沉重的脚步声掩盖。他看见前方的蛮人举起人骨盾牌,那些泛着青白光泽的盾牌上还连着筋肉,显然是刚从尸体上剥下来的,热油浇上去,竟只冒起几缕青烟,盾牌后的蛮人依旧闷头往前冲,兽皮靴踩碎积雪的声音,像死神在数着步数。

“妈的,是‘骨煞卫’!”老周突然骂出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刚离鞘,就结了层薄霜,“小崽子,盯着那些举盾牌的,他们护着的是……”

话没说完,地面突然剧烈震动。林砚踉跄着扶住城墙,只见远处的雪地里,三辆巨大的骨甲车正缓缓驶来。车架由成年蛮人的腿骨拼接而成,车轮是用野牛胯骨磨成的,每转一圈,都能听见骨骼摩擦的“咯咯”声,车辕上绑着的,竟是具浑身缠着铁链的巨人骸骨——那骸骨至少有两丈高,胸腔里塞着燃烧的兽油,幽蓝的火焰从肋骨缝隙里漏出来,照得蛮人的脸青白如鬼。

“射眼睛!”千户的吼声里带着颤音,“射那具‘骨傀’的眼窝!”

弓箭手们慌忙搭箭,却在这时,最前方的蛮人突然齐齐跪下。林砚看见他们扯开兽皮护腕,露出小臂上青黑色的骨纹——那是用活人骨髓喂养的“骨咒”,每次催动,都会损耗十年寿命。他握紧拳套,掌心的灵力突然躁动起来,脊骨处的旧伤像被火烫了般发烫,竟有细碎的金光从指缝里漏出来。

骨甲车动了。

巨人骸骨迈出第一步时,城墙跟着晃了晃。林砚看见它眼窝里的幽蓝火焰突然暴涨,握着骨刀的手臂扬起,刀身上凝结的寒霜竟化作细小的冰箭,“嗖嗖”射向城头。他侧身避开,冰箭擦着耳际飞过,在城砖上冻出碗口大的冰疤——这不是普通的骨傀,是蛮人用大巫祭的骨血祭炼的“煞骨将”,去年攻破西城门的,正是这样的怪物。

“林砚!”老周突然扑过来,把他撞向旁边。锋利的骨刀擦着林砚鼻尖划过,削掉几缕额发,却在老周肩上划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骨刀上的寒毒瞬间蔓延,老周的半边身子立刻泛起青紫色,他却还攥着林砚的手腕,把他往车架旁推:“去!用你爹教的‘透骨劲’,戳它心口的骨核!”

林砚这才看见,巨人骸骨的胸腔中央,嵌着枚拳头大的黑色骨核,正随着呼吸般的起伏泛着微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所有用骨血祭炼的怪物,命门都在骨核。武者的拳头,要能穿过皮肉,直接砸在骨头上。”

深吸一口气,他踩着城砖跃起。腊月的寒风灌进领口,却吹不凉掌心的热度——拳套裂开的缝隙里,指节竟泛着玉色的光泽,那是淬骨境四重才会出现的“骨透”异象。巨人骸骨的骨刀再次劈来,他却不躲不闪,右拳直接迎上刀刃,“咔嚓”声里,骨刀断成两截,而他的指节只是擦破点皮,连血珠都没渗出来。

“给我碎!”

吼声混着骨骼轻鸣。林砚的拳头砸在骨核上的瞬间,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皮肤,不是肌肉,是藏在深处的骨骼,像冰封的河面突然解冻,“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从脊椎蔓延到指尖。巨人骸骨发出沙哑的嘶吼,胸腔里的幽蓝火焰剧烈跳动,骨核上出现蛛网状的裂纹,黑色的骨髓顺着裂缝往下滴,在雪地上冒出阵阵白雾。

最后一记重拳落下时,骨核轰然炸裂。巨人骸骨的四肢瞬间瘫软,庞大的身躯砸在雪地上,震起丈高的雪雾。林砚借着反力后退,却在落地时踉跄了下——他这才发现,右小臂的皮肤下,竟有细密的金色纹路在游走,像无数条小火蛇,顺着尺骨往肩膀攀爬。

“赢了?”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林砚转身,看见老周靠着城墙滑坐在地,半边身子已经冻成青紫色,却还咧着嘴笑,“小崽子……你这拳头,比你爹当年还狠啊……”

他想蹲下来扶老周,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牛角号声。败退的蛮人队伍里,有个戴着兽骨面具的身影勒住战马,转身望过来。林砚与他隔着百丈距离,却清晰看见对方面具上的眼洞——那里面跳动的,不是人类的眼珠,而是两簇幽蓝的骨火,像两团不会熄灭的鬼火,牢牢钉在他脸上。

“记住这双眼睛,林砚。”老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寒毒已经蔓延到心口,“蛮人的‘骨巫’……他们盯上你了……”

话音未落,老周的手突然垂下。林砚摸着他渐渐变冷的脉搏,忽然听见自己体内传来细碎的轻响——不是心跳,不是呼吸,是骨骼在震动,像无数枚细小的铃铛,在极寒的夜空中,奏出属于武者的,第一支战歌。

城头的火把噼啪作响。林砚低头看着拳套上的裂痕,指节间的金色纹路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虎口,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握着一把碎掉的星光。远处的雪原上,蛮人的脚印正在被新雪覆盖,唯有那具巨人骸骨的残骸,还在散发着幽蓝的冷光,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嵌在镇北城的夜色里。

他摸出怀里的羊皮卷,借着火把的光,看见泛黄的纸上,“淬骨第四重·骨透”的图绘旁,不知何时多了行淡金色的小字:“骨透见光时,方知天地宽。”指尖抚过自己的尺骨,那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像即将破壳的幼鸟,迫不及待要挣脱血肉的束缚。

玄铁巨钟再次响起。林砚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听见体内的骨骼轻鸣渐响,像在呼应即将到来的朝阳。这是他在镇北军的第三百零九天,也是他真正摸到高武门槛的第一天——当蛮人的骨巫记住他的眼神,当他的骨骼开始与天地灵气共鸣,属于林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晨风卷着雪粒掠过城头,吹开他领口的布条。露出的锁骨下方,一枚淡金色的骨纹正在皮肤下浮现,形状像只展翅的鹰,却又带着骨骼特有的棱角——这是淬骨境四重的印记,也是他向这个高武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

雪地上,老周的血已经冻成暗紫色。林砚弯腰捡起他的环首刀,刀身上的霜花在晨光里融化,露出刀背刻着的小字:“骨硬刀才利”。他把刀插进腰间,转身望向镇北城内——晨雾里,炊烟正从千家万户的屋顶升起,像给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披上了层温暖的纱。

而他的拳头,还在发烫。

体内的骨骼轻鸣,渐成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