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透过窗户看到两侧的景物飞速后退,田野之中油菜花盛开,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未来,坐上了火车,
然而视线回到室内时,却看到一个长得和朱元璋有点像的老人穿着一身龙袍坐在自己身边,
车厢的连接处,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靠着车厢抽纸烟......
朱允炆吓得一身冷汗,醒来时惊魂未定,左顾右盼,
自己还是睡在狭小的寝宫里,
本应该守在床边的太监正守在门外,听到寝宫里传来的动静,尖着声音说道:“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
朱允炆耐着性子回了一句,用手把头发揉成了一团鸡窝,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但是下身的袭裤没被更换,
整齐熨帖,一丝不苟......
昨夜都忘记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他翻身下床,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还未到巳时。”
“还行,没睡太久......”
在婢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朱允炆便赶去和太子以及太子妃一起用早膳,
尚食局送来的早餐包括粗粮馒头,卤制的猪肉,海鲜粥和一些汤,
由于朱元璋崇尚节俭,经常以身作则,所以大部分皇室宗亲吃食上并不丰盛,
进食时也只有一两个司膳照看,
但其实就算不在每时每刻都享受下人们的侍奉,
明朝皇室的生活在物质上的丰裕程度也本应该远高于“未来”的社畜生活,
来自五湖四海一年四季的节令山珍,时会海味,就没有皇子们吃不到的,
所以朱允炆自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猪肉是他特意要求制作的,也没有人表达异议,
只有他一人在桌上吃得很香,一口粥一口肉,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心事藏在心里的样子,
吕氏本来还对儿子有些担忧,看朱允炆这副样子,眼底的忧郁消散了大半:“我儿,慢些吃。”
朱允熥瞧着自己碗里的淡粥和手里的馒头,默默低下了头,
允炆他毕竟受圣皇恩宠,有一些特殊的待遇是应该的,
但这么早就吃这么多肉,也不怕噎着,
他恶狠狠地吞咽着馒头,心想我中午再吃肉,把早上没吃的肉都补回来,
不到三岁的朱允熞则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咿咿呀呀舞着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朱允炆吃完饭便赶往了大本堂中,陪读的方孝孺早已在其中等待,
昨天他要的书,《史记》,《索隐》和《正义》都放在了案上,
一个正本,一个手抄。
“今日读史,圣孙你可莫要再吓我了。”
方孝孺半开玩笑的口吻,先打了预防针。
朱允炆没好气地说道:“我说的都是正事,哪一句是专门恐吓你的?”
方孝孺觍着脸:“圣孙,你当然不是为了吓我,但你说的那些话语太过高深,臣实在是听不懂。”
从称允炆到叫圣孙后再到自称臣,
方孝孺的心理早就经历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
朱允炆本来打主意从今天开始注经注史,
让方孝孺打打下手,进行自己立言的计划,
出了事让方孝孺背锅就是.......
被方孝孺这么一说,朱允炆突然感觉自己想法过于迂回了,
对啊,他提出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东西都没有受到惩戒,朱元璋还对他“委以重任”,
虽然很多涉及朝臣的大事上向他隐瞒了卷宗,但毕竟给了他指挥使的任命!
他这么受宠,有什么必要这么百转千回吗?
“你不想读史?”
“圣孙,我们今日既定读史。”
“不,你不想读史。”朱允炆直接否定了他的提议,“我问你,读书人之天理在何处?”
“自在我心,由小至大,皆是我志,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孝孺经义背的很熟,听到太孙这么说,精神瞬间就绷紧了,“太孙,你莫不是突然想温习《大学》,我这就帮你去找......”
“不用了。”朱允炆摆摆手,“昨日和前日我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替皇爷爷分忧,你可知晓?”
方孝孺身体一抖:“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太孙你要事缠身,事务繁忙,空不出时间来温书亦是正常。”
“我奉旨调查事涉白莲教的反叛之案,查到了这满城的和尚头上去,查到了山东和淮南的灾荒上去。”朱允炆停了一下,手按在《史记》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方孝孺使劲摇头:“臣,不知!”
“我发现了如今大明的三大病根!”
朱允炆伸出三根手指,在方孝孺的面前使劲摇晃,
这个儒士的脑袋也跟着他一起摇晃,脑袋已经开始晕了,贫瘠的嘴角浮现苦涩:
“太孙,微臣不敢假以微词。”
“怕什么,我问你,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的?”
方孝孺思索片刻,认真地回答道:“当然是人。人幼时四体无力,在地上爬行,及壮,双腿直立走路,健步如飞,年老时,便身形佝偻,开始拄拐借力而行。太孙以一日之计比喻人从幼及长的变化,可谓精妙至极。”
“年轻人要是生病了,睡一觉醒来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中年人要是生病了,修养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好,最令子孙们害怕的是老年人生病,那才叫积重难返。”
朱允炆密切地关注着方孝孺的表情,
他不想看到对方脸上的震惊,诧异或畏惧,
而希望看到一种准确的担忧或若有所思的明悟,
方孝孺没有惊诧也没有担忧,而是一种恍然的表情:“圣孙,你的意思是大明病在腠理,尚可医治。”
这才是儒士嘛!
朱允炆抚掌而笑:“你也不是那么迂腐的庸才。”
方孝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几日同圣孙在一起,学了不少。”
朱允炆紧接着说道:“大明的第一个病根,便在于复杂信息的处理。”
“复杂信息的处理。”得了太孙的夸奖,方孝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圣孙,这是何意?”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在帝国的边陲,皇上的一句话可能还不如本地土著族长的一句话好用,对否?”
“臣,臣不知。”
朱允炆知道自己这番话对方根本没法儿接,因此迂回道:“假设吾乃南疆一土著,我与朝廷命官语言不通,是否县官施政需要族内德高望重者传达,假设有听不懂的地方,还需要以更加通俗之语言解释,甚至要加上当地俗俚比喻?”
“是。”
朱允炆这番转化,将对皇帝命令的漠视转化成了曲解,方孝孺便好接得多,
“天下万万里疆土,朝廷之命因地制宜已是成规。”
“确然,在边疆的一座小县城里,信息复杂多变,人员的流动,居民的死亡,土地的所有权更迭都集中到县衙处理,持续地收集和分析信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代价不小。
所以,能够更高效地获取信息的一方,一定有更多的决策优势。
信息,才是真正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