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屋的余烬

回到那间如同空壳般的公寓,季寻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咖啡馆里姜斐冰冷的眼神、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以及那句“我们之间的纠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渗出名为“恐惧”的毒液。

“下一次,我们去一个……能让你更快想起‘真相’的地方。”

“那棵老槐树……还在吧?”

“有些东西,烧是烧不掉的。”

姜斐的话语如同鬼魅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他逃离多年、发誓永不回去的地方——老家,那栋废弃的老屋,以及……那棵见证了他所有童年秘密和(他认知中与姜斐的)最终决裂的老槐树。

他瘫倒在沙发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他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点关于“很久以前”的、与姜斐和槐树相关的具体记忆,但大脑像一团被暴力揉搓过的废纸,除了照片上的画面和那枚发夹的冰冷触感,什么都抓不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关于童年的记忆,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残缺不全的?

去老家!回那栋房子!去那棵槐树下!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像疯狂滋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理智。恐惧依旧像冰冷的潮水般浸泡着他,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挖出真相、哪怕是被真相彻底毁灭的病态渴望,占据了上风。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被姜斐牵着鼻子走。他必须主动回去,回到那个一切开始和(或许)结束的地方,亲自去寻找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促。他甚至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只是抓起外套和钥匙,如同逃离火场般冲出了公寓。他要去买最早一班开往那个埋葬了他童年、秘密和……“姜斐”的小镇的车票。

前往小镇的路途,漫长而煎熬。火车单调的“哐当”声,如同敲打在他紧绷神经上的鼓点。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熟悉又陌生,像褪色的旧照片。季寻蜷缩在座位上,几乎没有合眼,大脑在恐惧、期待和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反复拉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姜斐设下的更深的陷阱,还是……一个能让他彻底解脱或毁灭的真相。

当他终于踏上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小镇土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空气中弥漫着乡间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几条荒废的街道,走向记忆中老屋的方向。

夜幕彻底降临,如同巨大的黑布,将这个偏僻的角落完全笼罩。老屋所在的区域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几乎看不到人烟。月光惨白,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勉强照亮前路。

终于,他站在了那栋熟悉的、如同黑色棺材般矗立在荒草丛中的老屋前。院墙早已坍塌过半,只剩下那棵扭曲如同鬼爪般的老槐树,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如同张开的深渊入口。

夜风像冰冷的剃刀,刮过季寻的皮肤,带走他身上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他站在老槐树下,口袋里那枚从咖啡馆悄悄带回的、泛黄的黑白照片的边角硌着他的皮肤,而脑海中,那枚银色发夹的影像,却仿佛带着惊人的热度,灼烧着他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似乎比记忆中更浓,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腐木的朽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这座废弃老屋的死亡气息。

他身后,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变形,似乎真的活了过来,冰冷的枝桠仿佛随时会缠绕上他的脖颈。他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注视”,来自黑暗的窗洞,来自紧闭的屋门,来自脚下这片埋藏着未解秘密的土地。

他应该逃。理智告诉他。

但双脚像被冻结在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姜斐在咖啡馆那冰冷的眼神,那句关于“纠缠”和“真相”的暗示,以及内心深处那股被强行唤醒的、对过去的病态渴望,像两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拴在这里。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那栋沉默的老屋。破败的木门紧闭着,门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被岁月侵蚀得伤痕累累的木纹。

他一步步走过去,枯枝败叶在他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手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门板时,他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麻痒感,仿佛这扇门本身就蕴藏着某种不祥的能量。

门没有锁。

他轻轻一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郁的腐朽气息混杂着尘埃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屋里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挣扎着从布满污垢和蛛网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勉强勾勒出一些家具扭曲的轮廓——倒塌的椅子,蒙尘的桌子,墙角堆积的形状怪异的杂物。

季寻像一个踏入古墓的盗贼,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沉睡的亡灵。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迫着他。陈年的霉味中,那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更加清晰了。

他摸索着墙壁,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潮湿、如同死人皮肤般不断剥落的墙皮。这里早已断电多年。

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角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像在敲打着脆弱的耳膜。他害怕看到姜斐的身影,又隐隐期待着她的出现能给他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停留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壁上。

那面墙原本应该是斑驳的灰白色,但此刻,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墙壁内部,缓缓地“渗”出来。

不是水渍。

是某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融化的沥青,又像……刚刚流出的、尚未凝固的血液。它无声无息地从墙体的裂缝中渗透出来,蜿蜒流淌,在斑驳的墙面上,慢慢汇聚、勾勒……最终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字——

那个字仿佛是用活血写成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微的蠕动感。暗红色的笔画边缘还在微微扩散,仿佛墙壁本身就是一个正在流血的伤口。一股淡淡的、令人胃部痉挛的铁锈腥气弥漫开来。

季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晚饭都吐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混合着玻璃碴,瞬间浇遍全身。

这不是幻觉!

墙上的血字!这个不祥的“烬”字!

就在他盯着那个血色“烬”字,浑身因为恐惧而轻微颤抖时,大脑深处,一些与老槐树相关的、被尘封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夏日午后,浓密的槐树荫下,阳光碎金般洒落。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撅着屁股,用力挖着树根旁的泥土。其中一个身影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铁盒,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银色的发夹……

“我们要发誓!”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永远……永远不……”后面的词语模糊不清,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抹去了。

另一个身影用力点头,将铁盒放进挖好的坑里,那个捧着发夹的身影也将发夹放了进去。泥土被重新覆盖,两人用小手用力拍打着,像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带着童稚神圣感的仪式……

记忆的碎片突兀而混乱,带着一种阳光下的暖意,却又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阴影。那个誓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只记得“永远不”?那个和他一起埋东西的身影……真的是照片上那个笑容甜美的“姜斐”吗?为什么他此刻感觉……有些模糊和不确定?

他甩了甩头,试图摆脱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扰乱他认知的画面。但那个血色的“烬”字,像一个邪恶的、活着的符咒,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他甚至觉得,那字迹在微微“脉动”,像一颗暴露在空气中的、跳动的心脏。

突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吱呀……”

是老旧木质楼梯不堪重负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季寻浑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屋子里……还有别人?!

还是说……那根本不是“人”?

他猛地抬头,望向通往二楼的、隐没在更深黑暗中的楼梯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紧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声响都会惊动楼上那个未知的存在。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然后,一个熟悉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又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上来啊,季寻。”

是姜斐的声音。毋庸置疑。

“你害怕的……不是我。”

“是你自己……不敢面对的东西。”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季寻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知道,此刻最理智选择就是转身逃跑,逃离这栋鬼屋,逃离这再次出现的“她”。但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咖啡馆的照片和发夹点燃的、对“真相”的病态渴望,此刻又被墙上的血字和楼上的声音彻底引爆,像魔鬼的低语,疯狂地催促着他——

上去。

看看楼上到底有什么。

看看这个“姜斐”……或者说,披着“姜斐”外衣的“东西”,到底想让他看到什么。

他缓缓抬起脚,脚底仿佛黏在了地板上,每抬起一寸都异常艰难。最终,他还是迈向了那通往未知恐惧的黑暗楼梯。

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地狱的阶梯上,沉重,冰冷,且……无法回头。

而那个血色的“烬”字,在他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脉动着,散发出越来越浓的……死亡与腐朽的气息。